娱乐室建成几天以后,一天晚上侯恩踏进帐篷,发现里边还是黑沉沉一片。几个军官骂骂咧咧的,在暗里摸索。有一个冲着侯恩大声说:“侯恩啊,快点儿好不好,你总得让我们有个灯火吧?”
侯恩气昂昂来到管娱乐室那个勤务兵住的小帐篷里,给了他一顿熊。“怎么啦,拉佛蒂,你是差事太多,忙不过来啦?”
“哎呀,少尉,真对不起。我压根儿就把这事给忘了。”
“那好啊,现在你该去办啦,别站在那儿老瞅着我呀。”当时候恩真忍不住想大喝一声:“嗨!你快点儿好不好!”拉佛蒂出了帐篷,磨磨蹭蹭地到停车场去取煤油了,侯恩望着他的后影,不由感到一阵厌恶,暗暗骂了一句:蠢蛋!骂完却立刻感到一震:这么说自己对当兵的已经渐渐有点瞧不起的意思了。这种心理虽说细微,不大容易察觉,可毕竟是一种瞧不起的意思。这帮家伙,搭帐篷的时候想要拆他的台,只要有一点小小的空子可钻就大偷其懒。不是今天在他手下干活才如此,也不是今天认识了他才如此,他们向来就是如此。他们对待他,态度之间自有一种本能的、直觉的猜疑,这使他觉得可恨。
他忽然醒悟了过来,将军又给他上了一堂课。他觉得自己感情上多出了一种新的东西。以前他带领士兵做工,总是摆出一副铁石心肠,因为他认为执行具体任务就容不得有一丝怜悯之心。做工嘛,做工的一般总是恨领班的。这算不了什么。所以那时他并不恨他们。
可现在他却恨起来了。将军的意思是再明白不过的。他是个当官的,官当久了,不管他愿意不愿意,在感情上总难兔要带上自己那个阶层的偏见。将军就是在暗暗提醒他不要忘了自己属于当官的阶层。他还记得当时将军那一对透着凶光的淡淡的眼睛先是愣愣地对他瞅了半晌,尔后忽然向他丢了个莫测高深的眼色。“我可得让你多开开心啊,罗伯特。”现在看来这意思就比较明白了。侯恩跟随将军这些时候以来,有一点他是早就看准了的,他知道只要自己有意于此,到战争结束要混个把校级军官那是十拿九稳的。他内心也不是没有巴高望上之想,看到这种前途也不是没有动过心,不过对这种巴高望上之想总有些不以为然。这些都给将军看了出来,于是将军事实上就把话给他挑明了:只要他有这样的心意,只要他能够克服自己讨厌军官、歧视军官的心理,他这种雄心大志是完全可以实现的。
要看清自己的阶级属性啊,不要逾越阶级的界线啊。那本来是马克思主义的学说,将军却从反面来做文章了。
'正文 第34节'
侯恩深深地感到苦恼。他出身于上流社会,家庭是中西部的豪富门第,他虽然已经同家庭决裂,接受了为家庭所不容的思想意识,可从来就没有真正扔下过前十八年的生活留给他的感情的包袱。他觉悟到自己有罪,他为社会的不平义愤填膺,然而这些从来都不是掏出真心。他的伤口老不结疤,其实还不是因为自己的手一直在那里擦?这一点他自己也看了出来。他此刻还看出了,他在军官食堂里跟康安吵架固然原因很多,可是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康安提到的那些问题,对他来说是不能有丝毫含糊的。他处事应对之间.类似这样的情况就太多了。由于自己的切身利益只可能促使他往后倒退,去跟父亲的思想妥协,所以他完全没有改变方向的余地,他就只能指靠其他的感情基础,来继续保持他那种特殊的孤立的左派立场。这种感情基础他一向认为自己是有的;至于他看见纽约的友好相识接受这种政治观点都象理所当然一般,因而自己也便信之不渝,那就由来更久了。可是现在他却孤零零待在部队里,受到了将军那一套观点的严厉批判,仿佛身子还吊在单杠上,手指已经快要脱开了。
他回到了娱乐室,走进帐篷里。拉佛蒂已经加好了油,点上了灯,军官们也早已象晚潮一般不绝而来。两副牌局已经摆开,还有些军官就只好在写字台上凑合着玩了。
“嗨,侯恩,来打几副扑克吗?”说话的是曼泰利。侯恩在指挥部里朋友不多,这曼泰利算是一个。
“好吧。”说着侯恩便拉出了一把椅子。自从新辟了这个娱乐室以后,侯恩天天都把黄昏消磨在这儿,心里是故意要跟将军赌赌气。其实论这里的环境,那真是闷得难受:一进帐篷就热不可当,经不起几口香烟和雪茄一喷,马上就烟雾弥漫了。不过他觉得,他和将军暗里不断斗法,这就是一个回合的较量。将军要他开辟这个娱乐室——好啊,现在他就享受来了。只是今天晚上拉佛蒂的事点醒了他,他倒变得很有点儿怕见将军了。他从来不大怕人,现在却对将军好象有些害怕了。牌轮到他发了,他洗了几下,就发了起来,手里是在打牌,心却很少在牌上,不过是机械的应付。他感觉到身上已经在淌汗了,于是就脱下衬衫,往椅背上一搭。天天晚上总是这么个过程。到了十一点,这里的军官也就差不多脱得个个只剩一件汗衫了,帐篷里一派酸臭,烟味冲天。
“今儿晚上我这牌的手气看来是不错的。”曼泰利笑眯眯的,那衔着雪茄的小嘴巴都快合不拢了。
这时早已是人声嘈杂,乱成一片,烟雾腾腾之中,热闹到了极点。远处不知哪儿的丛林里打了一炮,侯恩的脑袋里轰的一下,象是有一根极脆弱、极敏感的神经猛一搏动。他肚子里不由得嘀咕了一句:师里居然每夜还有这样的烟客聚会!侯恩今天的手气平平,没想到才打了几副牌,就来了打搅:将军破题儿第一遭走进娱乐室里来了。只听见有人吆喝了一声:“立正!”
“各位,请稍息。”将军这么轻轻招呼过以后,就瞪起眼睛在帐篷里打量了一圈,闻到那股味儿,鼻子眼儿微微缩了缩。“侯恩!”将军叫他了。
“在!”
“我有事找你。”将军的口气尖厉,不带一点感情,说着还轻轻用手一招,也没等侯恩把衬衫纽子扣好,就走了出去。
“去吧,快到爸爸身边去吧,”曼泰利笑着说。
侯思窝着一肚子的火。将军跑来找他,这本来应该是一件叫他十分得意的事,但是今天将军的口气却使他感到丢人。起初他甚至就想教在帐篷里不去了,不过后来他还是对曼泰利说:“看我回头再来翻本。”
“今儿晚上该不会来了吧?”一桌上有个军官挖苦他说。
“这就得听主子的了,”侯恩说。
他扣好了衬衫纽子,脚一赋把椅子推回了原处,就穿过帐篷朝出入口走去。帐篷一角有几个军官在喝酒,一瓶配给的威士忌已经喝得差不多了。
他刚听出那几个军官是在唱歌,身子一下子已经进了那个隔光的出入口,挂得严严密密的双重门帘弄得他手忙脚乱。在灯火通明的帐篷里待久了,一到夜凉如水的露天之下,就两眼一抹黑了,连将军在外边等他他也没有看见,差点儿就跟将军撞了个满怀。
“真对不起,我还以为你先走了一步,”侯恩吞吞吐吐说。
“没什么。”将军迈着方步,向自己的帐篷缓缓走去,侯恩极力压住自己的步子,不要走得太快了。自己刚才说了那句“得听主子的”,不知道会不会给将军听见?唉,这个混蛋!
“你找我有什么事,将军?”
“到帐篷里去说吧。”
“是,首长。”此刻两人之间有点顶牛儿。一路走去,谁也没有吭声,只听见彼此的脚嘎吱嘎吱踩着细石子走道。黑暗里只有一两个人走过;入夜以后,营地上的一切活动便差不多都停止了。营地大致成一个椭圆形,四外有一圈岗哨,在侯恩的感觉里这些守在工事内的哨兵都宛然就在眼前。他不由得咕哝了一声:“今儿晚上倒还安静。”
“嗯。”
在将军的帐篷门口两人又是一撞。原来侯恩一到门帘跟前就赶紧站住,想让将军走在前头,将军呢,却用手在侯恩背上一按,表示要侯恩先进。两人同时吓了一跳,侯恩擦着了将军的身子,只觉得将军给他这大个儿弹得倒退了尺把远。他连忙道歉。对方半晌没有答理,侯恩有点发火了,就撩开门帘,管自先往里走。将军跟着进来,满脸铁青,下嘴唇上清清楚楚两个齿印。看来这要不是撞得他实在够呛,就一定是他气得都咬牙了。可他生气些什么呢?按照将军的平素为人,遇到这种情况觉得好笑那才比较合乎他的性格。
侯恩心里还在顶牛儿,他不等将军吩咐就自己坐了下来。将军似乎刚要开口说些什么,突然又把嘴闭上了。办公桌前还有一张椅子,他就在那里坐下,把椅子挪过点来,跟侯恩劈面相对,不动声色地瞅了他总有分把钟。脸上是一种十足新鲜的表情,侯恩从来没有见过的表情。那一对锋芒毕露的灰色的眼睛,那两颗淡得可怕的大大的瞳仁,似乎都神采黯然了。侯恩相信假如他此刻用手去摸一下将军的眼珠子的话,将军是连眼都不会眨一眨的。将军那微抿着嘴的神气,脸上棱棱角角处那肌肉收紧的模样,似乎都带着一丝奇特的苦涩味儿。
将军跑来找他,不知有什么事这样要紧?侯恩一想起来不免微微一震。当时那种气氛,一定弄得他挺丢人的。更使他纳罕的是现在却又看不出将军在耍什么花样,那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办公桌上也看不出有什么要派他任务的迹象。侯恩盯住了大制图板上钉着的那张安诺波佩岛的地图。将军是在这奥卡利那笛上演奏他的小品呢。将军的帐篷里太空落落了!侯恩又一次兴起了这样的感触。将军无论到哪儿,在穆托美岛上也罢,在军舰的舱间里也罢,到了这儿也罢,他总象连个住处都可以不要似的。帐篷里的陈设简陋极了。帆布床看去好象根本没有睡过,办公桌上收拾一清,另外还有一把空椅子,端端正正地摆在两只小衣箱中较大一只的跟前。地下铺的白板条干干净净,没有沾上半点泥污。帐篷里尽是长方形的物体,汽灯下的光和影都是长长斜斜的一条条,交织在一起,伊然就象一幅抽象派的图画。
将军那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