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现在觉得心里怪空虚的。倒是死人脸上的笑容看着满好玩儿,他呵呵地笑了两声,骂了一句:“妈的!”他重又想起了日本人夜渡小河的事,于是撩起腿来就把死人踢了一脚,说道:“妈的,便宜了这日本佬,死得开开心心的。”从他嗓门里冲出来的笑声愈加响亮了。
那天上午晚些时候,侦察排一班接到了返回后方的命令。他们收起了帐篷,把雨被装进了防水背包,雷德他们背回来的水正好让大家灌了水壶,大家就一边吃干粮,一边等兄弟部队来接防。中午时分,一连的一个班进驻了他们的阵地,他们就下了山,取路返回一营。丛林里小径泥泞,路又很长,他们拖泥带水地苦苦走了半个钟点,就都走累了,厌烦了。也有几个人心里欢天喜地:马丁内兹和怀曼就觉得一块石头落了地,威尔逊已经在打主意想弄酒喝了。克洛夫特则不言不语、若有所思,加拉赫和雷德神经紧张、心里烦躁,往往一听到冷不防的响动就要吓一跳。雷德老是会身不由主地扭过头去朝背后望望。
足足走了一个钟头,才到一营驻地,稍事休息以后,又沿着横里的一条小径继续前往二营。到二营已是下午三四点钟了,克洛夫特接到命令让队伍就在二营驻地宿营过夜。大家扔下了背包,取出了雨披,把小帐篷重又架了起来。前边有个现成的机枪掩体,他们也不愿多费手脚再另挖工事了。他们就在四下坐着歇息,说说话儿,渐渐感到一个星期来的紧张劳累此时都显出来了。威尔逊说:“真是,叫我们到那么个荒凉的地方去!说真个的,那种地方就是让我去度蜜月我都不干。”威尔逊只觉得心神不定。嗓子跟里有些发痒,手脚象给拉挺了一样,酸痛得要命。“嗨,”他对大家说,“这会儿要是能美美地喝上一大瓶酒就好了!”他象拼了命似的,伸了伸腿,还打了个呵欠。“我告诉你们一件事,”他又说开了,“我早就听说这儿有个炊事班长,做的酒可真不赖。”谁也没有答理他,他就一骨碌爬了起来。“我去溜达一下,看看能不能去给大家弄点酒来。”
雷德不耐烦地把眼一抬。“你喝个屁去——钱呢?钱八成儿都在山上输光了吧。”在山上他们每天都打扑克。
威尔逊觉得这话刺心。他就凑到雷德跟前,一副推心置腹的口气,说道:“我说雷德,你看我这个人难道还会弄得光了屁股?我不敢吹嘘自己打牌的本领有多高明,可有一点我敢对你讲,在牌桌上要打得我赤脚光屁股,这样的人还不大有。”他实际上早已输得两手空空,不过心里似乎总觉得面子攸关,所以不肯承认。此刻,威尔逊所操心的倒不是找到了酒没钱怎么办,他是一心一意只想如何把酒找到。只要让我找到了酒,我就准有办法能喝上——他心里想。
他站起身来走了。过了刻把钟,就笑嘻嘻地回来了。他在克洛夫特和马丁内兹身边一坐,手里拿着根小树枝,一边在地上拨弄,一边说:“告诉你们一个消息,这儿有位炊事班长弟兄,在那边的树林子里偷偷酿了些酒。刚才我跟他谈了,好说歹说,他算是开了个价钱。”
“要多少钱?”克洛夫特问。
“哎,你听我说嘛,”威尔逊说,“价钱似乎是贵了点儿……可货色地道。他的酒都是用罐头桃子、杏子和葡萄干酿的,糖和酒曲加得也足。他让我尝了味道,味道的确刮刮叫。”
“到底要多少钱?”克洛夫特又追问了他一句。
“价钱嘛,是这样的:装满三水壶,要那号票子二十五镑。那号票子都他妈的论镑算,我一辈子也别想算得上来,不过估计总要合到五十多块钱吧。”
克洛夫特哗了一口。“呸!还五十块呢!要合到足足八十块啦。才三水壶就要八十块钱,心也够黑的啦。”
威尔逊点点头。“是这话,不过再一想,管他呢!咱们呀,谁保得定明天就不会掉脑袋?”他顿了一下,又说:“我还有个法子,咱们可以把雷德和加拉赫也拉来参加,这样咱们就有了五个人,每个人才摊到五镑钱。五五,是二十五不是?”克洛夫特考虑了一下。“你去找雷德和加拉赫说说,他们参加的话,我和马丁内兹也凑两份。”
威尔逊就先去跟加拉赫说,一说就妥,五个澳镑装进了口袋。回来再找雷德谈,一提起那个价钱,雷德就嚷嚷开了。“就这么区区三壶酒,要每人五镑钱?威尔逊呀,二十五镑照理可以买五壶哩。”
“可这种时候出这个价钱你上哪儿买去,雷德。”
雷德骂了一声。“那你的钱呢?五镑钱你拿得出来,威尔逊?”
威尔逊掏出了加拉赫的五镑钱。“你瞧这不是,雷德。”
“别是人家交给你的钱吧?”
威尔逊叹了口气。“说真个的,雷德,我真不懂。你怎么对自己弟兄都会这样乱猜疑!”他此刻完全是一副诚诚恳恳的样子。
“好地,五镑钱拿去吧,”雷德粗声大气说。他仍然认为威尔逊是在撒谎,不过那其实也无所谓。他反正只求一醉,可是自己又没有气力去找酒喝。今天早上独自一人走在小路上,听到克洛夫特枪响时突然涌起的那一阵恐慌,这时不觉重又袭上了他的心头,他的身子也不觉僵了片刻。“反正我们也就只会这一套,老是你骗我,我骗你,唉!”那日本俘虏的死缠住了他,怎么也排遣不开。他觉得事情总有些不对头。那日本兵第一次没有炸死,按理说就是俘虏的身分了。可问题还不止如此。在当时的情况下他实在不应该走。想起在前沿的这整整一个星期,想起据守河边的那个夜晚,想起杀人,他不禁长叹了一声。就让威尔逊去快活快活吧——快活也愈来愈难找了。
威尔逊问克洛夫特和马丁内兹收齐了钱,捡起四只空水壶,就去找那个炊事班长。他用弄来的二十镑钱付了帐,装了四壶酒回来,把其中一壶拿到自己的小帐篷里,藏在折拢的毯子中间。藏好以后这才去见他们几个,把水壶一只只从皮带上解下来,一边说:“还是赶快喝了吧,水壶里盛酒,铁皮怕要烂呢。”
加拉赫狂饮了一大口。他问:“这酒到底是啥东西酿的?”
'正文 第40节'
“哎,包你错不了,”威尔逊一力担保。他咕嘟一大口喝了下去,美滋滋地喷出了一口气。酒涌过喉咙和胸膛,热烘烘的流进了肚子里,只觉得一缕缕的快意传遍了四肢,一股可人的暖流渐渐熏得全身都舒畅了,嘴里也不由得吐出了一句:“嘿,真是酒一到,精神好。”一大口酒下了肚,还有那么多酒可以慢慢享受,威尔逊这时的心情真是其乐悠悠,他很想劝劝大家,做人是应该看
开些。他就说:“依我看哪,酒这种东西,有就应该喝。打仗的可恨也就可恨在这种地方:想要独自个儿清静清静,找些自己喜欢而又得不着别人的消遣,都办不到了。”
克洛夫特鼻子里“哼”了一声,可轻得谁也听不见,他把水壶口擦了擦,才端起来喝。雷德则手里捧着一把松土,在指缝里筛呀筛的。酒味甜美醇厚,喝得他嗓子眼里辣花花的,这辣花花的感觉又传遍了全身。他按着那肉团一样的红鼻子往下抹了抹,气呼呼地啐了一口,对威尔逊说:“谁还会来管你要这要那的。说你来本来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让你来当炮灰送命。”他眼前顿时又闪过了青山沟里的那几具尸体,似乎又看见了那一副血肉狼藉的惨状,于是就又说:“别糊涂油蒙了心啦,死个人还不跟死条牛一样,稀松平常!”
加拉赫忘不了那个日本俘虏挨了克洛夫特的子弹以后,手脚还抽了一阵。他就没好气地咕哝道:“杀个人真象拧死一只鸡那么容易。”
马丁内兹抬起头来。他脸色难看,眼睛周围起了黑黑的一圈。他说;“少说些好不好?你们懂事,可人家也不是不懂。”马丁内兹平时声音不大,说话和气,今天一开口就是这样怒气冲冲,一副刺耳的调门,这倒使加拉赫吃了一惊,他也就不再言语了。
威尔逊在那里催了:“快把水壶传过来吧。”他一仰脖子,把壶里剩下的酒喝了个精光,然后叹了口气,说:“得再开一壶了吧。”
克洛夫特有意见了:“大家一样出了钱的,不能有人喝多有人喝少。”威尔逊讪讪地笑了笑。
他们就坐成一圈,一边依次传酒,一边懒声怠气地说些闲话,还没有等到第二壶酒喝完,声音就都已经含糊不清了。夕阳已经渐渐西斜,附近的树木,还有那用深绿色雨披架成的小帐篷,也都渐渐拖出了一道道斜影。戈尔斯坦、里奇斯和怀曼三个人则坐在三十来码以外,正在那里轻声谈话。四外不时有些小小的动静,透过椰林传来了响声:小路上一阵嘎嘎直响,那是有卡车开进了营地;几条嗓子一齐嚷嚷,那是有战士在干活。约莫一英里以外有一支炮队,每隔十五分钟就要开一次炮,一开炮他们的半颗心就会悬在那儿,一定要等到炮弹落地炸响,才放得下来。眼前但见一道长长的铁丝网,椰树后边尽是浓浓密密的丛林。
“好了,明天就可以回直属连了……应该干一杯祝贺祝贺,”威尔逊说道。“但愿我们就一直去筑路吧,要能筑到仗打完那才好呢,”加拉赫说。克洛夫特神思恍惚地摸了模腰里的皮带。杀死俘虏后的那种亢奋的情绪、那种清醒的感觉,已经在一路上消失了,心里就剩一片空虚,只觉得忽忽不乐,对周围的一切都无动于衷。喝了酒,还是驱不散那份忽忽不乐的心情,不过感觉上却有些不同了。他觉得脑子变钝了,变糊了,有时他简直就会一动不动地坐上好大半天,一声不吭,只感觉到心中在莫名其妙地翻腾、打转。头里似乎有了几分醉意,老是晃晃悠悠的,有如桥桩四周摇荡的波影。这使他每每想起简耐:简耐就老是喝醉。这引起他一阵隐痛,一大块堵住在胸口。“吃我一鞭!”心里又想起了这句老话,于是思绪又袅袅地回到了当年,他觉得仿佛又懒洋洋、美滋滋地跨马立在山坡高处,望着底下阳光灿烂的山谷。酒力传到了两条腿里,一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