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尔逊就把信给了加拉赫,故意装着挺随便的口气,说道:“伙计,你有封信呢。”他感到尴尬,就把眼光避开了。
加拉赫盯住了信,脸唰地白了。“这不是我的,”他低声说。“弄错了。”“是你的,伙计。”威尔逊拿胳膊搂着他的肩膀,加拉赫却挣脱了。“怎么,你要我扔了?”威尔逊说。
加拉赫瞧了信封上的日期,微微一哆嗦,突然冲口说道:“别,给我吧。”他走到一旁,撕开了信封。他只觉得信上的字都模糊了,他看不下去,身子禁不住打起颤来,嘴里一个劲儿自言自语:圣母马利亚啊!约瑟啊!耶稣啊!他好容易才定目敛神,看清了三五行字,渐渐领会了信中的意思。“我真为你担心,劳埃,你老是碰到一点小事就火冒三丈。我天天晚上为你祈祷,但愿你能平安无事。我一想起我们就要出世的娃娃,对你就有说不出的心疼。不过我有时候也真不敢相信我们的娃娃就会来得这样快。医生说,只有三个星期了。”加拉赫折起了信,役头没脑地东走走西转转。下巴额儿上的紫红疙瘩在微微抽动。“哎呀,基督,我的救世主啊广他失声喊了出来,身子又禁不住打起颤来了。
加拉赫心底里总觉得马莉并没有死。晚上值班放哨的时候,他常常会不知不觉想到回国,一想到回国,又会细细揣摩马莉来迎接他时该是怎么个光景。心头老是隐隐压着一团绝望的乌云,嘴里也自会连连念叨:她死了,她死了,……可是内心,总不大相信。他已经弄得连感觉都麻木了。
马莉的信隔不了几天就要来一封,渐渐地加拉赫也就只当她还在人间了。当时真要是有人问起他妻子的话,他肯定嘴上会说:她死了,可心里还会象常时一样惦记着她。一封信上说还有十天就要临盆了,他便扳着指头算起日子来,数到接信后的第十天就认定那是她的产期了。一封信上说她上一天去看过她母亲了,他就想:估计那大概就是昨天我们吃饭时候的事了。好几个月以来他一直都是通过妻子的来信才知道一点对方的生活起居的,这种习惯已经根深蒂固,他一时也打不破。所以他的心情倒渐渐好了起来,他还象以前一样尽盼着妻子的来信,到了夜里总要把信上的话回味上好一阵,才朦胧睡去。
可是,过了几天,一个可怕的事实终于摆在眼前了。妻子分娩的日子愈来愈近了,眼看最后一封信终于要来了,她也就要去世了。她就要离开人间,从此再也不会有她的来信了。加拉赫时而惶惶不安,时而又疑惑不定。有时候他干脆就死死认定她还活着——认为眼神甫的谈话不过是梦中之事。可是有时候几天收不到一封信,他就又觉得她渺不可寻了,意识到从此再也见不到她了。不过总的说来,这一封又一封的信终于使他想得入了邪,渐渐地他就认为妻子并没有死,可他要是想不出法子加以挽救的话,眼看她是死定了。神甫几次问他要不要请假回去看一次,他说什么也不考虑;一考虑,就等于是承认了他所不愿意承认的现实。
起初他一干活就象发了狂似的,但是后来他却一反前态,有时干干活就会闲荡开去,独自一人沿着公路走得老远。几次对他说要当心附近可能有潜伏的日本兵,可是他那颗心根本就考虑不到这种事。有一次他一直往回走到了营地上,足足走了七英里路。大家担心他这样下去会发疯,晚上有时也议论他的事,克洛夫特总是说:“这小子怕要变成神经病呢。”他们束手无策,见了他也不知道说什么话好。雷德说以后还是别再把信给他了吧,可是大家都不敢管这份闲事。他们就象已经明知一件事情的必然的结局,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事情发展,看得那样目不转睛,肃然而恐。现在他们见了加拉赫不再觉得局促不安了;他们倒是常以研究病理的眼光去观察他,正如知道一个病人已经为日无多,在那里冷眼瞧着他的变化一样。
收发员知道了这件事,就去见神甫,神甫找加拉赫谈了。可是荔莱神甫一说考虑今后不再把信给他,加拉赫就急得苦苦哀求,嘴里还直哝哝:“你把信一拿走,她就没命啦。”神甫听不懂他的话,不过还是看出了他的感情有多激动。他十分不安,心下盘算要不要向部队建议把加拉赫送医院,不过神甫对精神病房向来抱有极大的反感,心里先就不大赞成了。后来他还是暗暗替加拉赫打了个请假报告,可是后方指挥部并没有批准,他们通知神甫说红十字会已经去了解过情况,婴儿眼下有外公外婆妥为抚养。这样,神甫对加拉赫也就只好冷眼看着了。
加拉赫还是到处乱走,他似乎老是在出神地想些什么,可是又从来不提一个字。大家注意到:他有时想起了什么心事,还会会心一笑。他眼睛更红了,眼皮肿胀得象在发炎,夜里也做起恶梦来了。有一天晚上威尔逊就被他的呻吟声闹醒了,只听他哼哼着说:“我求求你,天主,你不能让她死,我做个好人就是,我起誓一定做个好人就是。”威尔逊吓得毛骨依然,用手拍拍加拉赫的嘴巴,悄声唤道:“伙计哎,你做恶梦啦。”
“哦。”加拉赫不作声了。威尔逊本打算第二天把这事向克洛夫特汇报一下,可是到了早晨,看加拉赫板起了脸,不声不响,筑起路来那么拚命,他也就不提了。过了一两天,侦察排派到一个任务,要到海滩上去卸货。加拉赫就在上一天晚上接到了妻子的最后一封来信,他尽管一再鼓起最大的勇气,却至今还没敢拆开来看。他心情阴郁,神气痴呆;在卡车里大家说话解闷,他却好象什么也没有听见,到了海滩上不大一会儿,他就独自一人走开了。那天是从登陆艇上卸一箱箱的干粮,沉重的分量压在他肩上,弄得他隐隐有点恼火。他就把肩上的箱子往地下一撂,咕哝了一句:“真见鬼!”就自管走了。
克洛夫特在背后喊他:“你上哪儿去呀?”
“我不上哪儿去,一会儿就回来,”他头也不回地说。象是为了免得对方再多问似的,他索性在沙滩上小跑起来。跑过了百来码地,突然觉得累了,便又慢步走了起来。到了海滩的转角处,他回过头来以淡漠的眼光对大家看了一眼。几艘登陆艇靠在岸边没有停车,登陆艇和堆货处之间人来人往,形成了两行队伍。海面上渐渐笼上了一派薄雾,把停泊在海上的几条货船遮得都快看不见了。他绕过转角,看见靠里边有几顶大营帐。门帘都没放下,所以看得见里头有几个弟兄躺在帆布床上谈天。呆滞的目光终于认出了那里标着的牌子:“五二七九军需汽车连”。他叹了口气,又往前走去,心想:妈的,就数军需兵运气最好!想是这么想,心里倒并不是真有多大的怨气。
他走过了当初汉奈西遇难的那一带海滩,胸中不禁涌起了一片怜悯。他停下了脚步,抓起一把沙子来,在指缝里慢慢筛呀筛的。“可怜的娃儿,糊里糊涂的就把命送了!”正这样自思自叹,猛然想起那时他们抬起了汉奈西,想把他搬到离海水远些的地方,不防汉奈西头上的钢盔却掉了下来。落地时啪的一声有些刺耳,在沙地上还打了一个滚。小伙子终于落得这么个下场,死了。想到这里加拉赫记起了衬衫口袋里的那封信,他不寒而栗了。信上的邮戳日期他看过一眼,一看就知道那该是最后一封信了。不过现在又一转念:说不定她还写了一封呢。想着便踢了踢沙子,就地坐了下来,先以猜疑的目光四下溜了一眼,仿佛躲进窝里的野兽,一定要这么打量一下,才敢放心吃它的东西似的,然后才把信封撕开了。这撕信封的声音,也撕着他的神经;他只觉得现在的每一个动作都象是已经临到了落幕的当口。他心里陡地一动:刚才居然还在可怜汉奈西呢,真是活现世!“我自己就够倒霉的了。”信纸捧在手里,觉得薄得可怜。
他看完全信以后,把最后一段又念了一遍。“劳埃,亲爱的,这是我最近期内写给你的最后一封信了,因为不大一会儿以前我开始腹痛了,杰米去把纽可漠医生请了来。医生的话把我吓坏了,他估计我不是顺产,可你也不用担心,因为我会平安无事的,我自己心里有数。我多么希望你能在我身边啊。你一定要好好的,多多的保重,因为要没有了你,我可怎么得了啊。亲爱的,我真爱你啊。”
'正文 第61节'
他把信折好,重又放进口袋。他感到有一种说不清楚的难过,脑门子火辣辣的。一连几分钟脑子里没有一丝半点念头,好容易回过神来,才恨恨地啐了一口。哎,这帮要命的娘们,就知道爱呀,爱呀,口口声声“我爱你呀,亲爱的”,其实是一心只想把男人踩在脚下。想到恨处,他又浑身发抖了——这是他几个月来第一次想起婚后生活中的种种烦恼和失意。女人别的都可以不要,她们唯一的心愿就是要抓住个男人;一有了男人,自己也就完了,事情就是这样混帐。他想起马莉早上起来总是那么面色憔悴,睡得肿起了左面的半边脸儿。家常的小事、生活中一些不愉快的细节,在他的脑海中翻涌膨胀,好象一锅冒了泡的稠稠的炖杂拌。马莉在家里常常喜欢套一个紧紧的发网,而且她有个改不掉的老脾气,平时总爱单穿一件磨烂了边的套裙。还有一件事最叫他受不了,不过他就是对自己也不肯爽爽快快承认,那就是他家浴间的隔墙很薄,她有什么声响他全听得见。结婚三年来,她的容颜愈来愈不如从前了。她就是不肯好好保养身子!——他心里恨恨地想。此时此刻他只觉得可恨:心里怎么老是忘不了她呢?就为了她,几个星期来把他苦成了这样:她们就会这么心肝啊宝贝的瞎叨叨,也不注意注意自己的仪容。想到这里他又啐了一口。连一点……连一点“规矩”都没有!(实在他指的是“风度”。)加拉赫想起了马莉的妈,胖胖的个儿,弄得那么邋遢。他憋着一肚子的闷气,想想这也可气,那也可气——丈母娘胖得这样可怕,他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