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啊,起码八个月才判下来,官司是咱们能赢,可这段时间叫大伙儿怎么办呢?那又何必要成立工会,对大伙儿说得那样煞有介事呢?莫非你们还另有用心,在玩弄手段?
你懂些什么,别胡说八道。咱们要是弄得不好的话,这里明年就会变成产联的天下,斯塔克莱那帮子人,脑瓜子红透了。做人总得防着点儿,你还嫩着哪,你不懂这一套,你一厢情愿,以为万事都很简单,干这个,要那个,得了吧,你这样做肯定行不通,对那帮小子不防着点儿是不行的。
编辑他是干不下去了,眼前这个工作他也干不下去了,他知道他就是再另换别的干,也是干不长的。自己无非是半瓶子醋,东不合,西不就。什么都看不上眼,什么都觉得虚伪,什么事情只要自己一沾手,就会毛病百出。这决不是经验不足的问题。是另外有个缘故,隐隐约约,心里似乎渴望着什么——可那是什么呢?他一时心血来潮,又回到了芝加哥,想在父母身边住上两三个星期。
你瞧,鲍勃,胡闹不解决问题吧,你出去工作过了,外边到底咋的你也都见到了,我看你还是跟着我一块儿干吧,眼下欧洲的军需订货这么多,我们自己也在一个劲儿扩充部队,所以我是用得着你的,我现在家大业大,连自己手上到底有多少工厂也都稀里糊涂了,而且看这势头我今后还会愈来愈发。我告诉你说,现在的情况跟我年轻的时候不一样了,工厂都拧在一块儿了,真有点对付不过来呢,有时候我一想起手里的摊子有那么大,心里就直发慌——说我这摊于大到无所不包,一点也不是夸大。你是我的儿子,你的脾气也活脱儿象我,我知道你一直迟迟不肯接手于不是为了别的,是因为我手里的企业都不够大,不能让你大展鸿图。
也许是吧。心里有些纳闷,觉得有个隐蔽在深处的欲望微微一动。这事我还得考虑考虑。
既然人世间一切都是丑恶的,话可又说回来了:那何不索性来个放手大干呢?他在一个舞会上碰到了莎莉·坦德克·伦道夫,跟她躲在个角落里谈了好一阵。哎呀,这还用说吗,鲍勃,我现在是家务缠身啦。有了两个孩子啦,塘恩(也是中学时代的一个同学)现在可发福啦,你见了面该认不得他罗。看着你呀,我又想起从前的事了。
经过了如此这般的引子之后,两人得了个偶然的机会偷偷作了一次幽会,侯恩也就身不由己地围着她那一伙同道团团转,一转就是一个月,接着又是一个月。(稍住几个星期的打算,早已自动延长了。)
她那一伙同道也怪。她们差不多都是嫁了人的,而且都已有了一两个孩子,孩子照例都丢给保姆照看,只在临睡前才时而见上一面。河滨道那一带的公馆里几乎夜夜都开舞会,今天是这家,明天又是那家,那些有夫之妇和有妇之夫,夜夜找对儿厮混,夜夜总要闹个尽醉方休。其实他们也不过都是偶然相悦,比较易于动情而已,私通的事少,还是亲热一阵的调情居多。
每隔个把星期总还要结结实实地公然吵一架,要不就喝醉了酒自怨自艾一番,叫他听得背如针刺。
我说,老兄啊——塘思·伦道夫向他诉说起来——你和莎莉以前是挺要好的,也许到今天还很要好吧,这我可就不得而知了(带着醉意以责备的目光瞪了他一眼),不过说真格的,莎莉和我其实是感情极好的,两口于相亲相爱,就怪我这个不成材的,净干蠢事,先是跟我们办公室里一个女秘书搞上了,后来又搭上了亚历克·约翰逊的老婆贝佛利,那天我和她玩够了口来,我送她到她家门口下车,可不,正好就让你给撞见了,哎呀,本来有多好呢,可就怪我不成材,没人品,我……我……(哭起来了)我一双儿女有多可爱,莎莉待他们也太凶了。他站起身来,晃晃悠悠闯到舞池里,去把莎莉和她的舞伴拆散。
别再喝啦。
走开点儿,塘思亲爱的。
伦道夫两口子又干上了——有人在那里偷偷好笑。侯恩感到头里一晕,原来自己也醉了。
你是我的老朋友了,鲍勃——莎莉说——我这人能力如何,才情如何,你该心中有数。我告诉你,我是决不甘心碌碌无为的,可偏偏遇上个塘恩可恶透顶,他恨不得画个圈儿一步也不许我走出去,我的老天,这人才叫坏哩,他的坏事我说起来几天也说不完,而且脾气又大,有一次我们足有一个半月谁也没亲过谁一下。你知道不,其实他做买卖也并没有什么真本事,我爸爸简直就是这么直言不讳跟我说的。塘恩就是要把我拴在儿女们身上,弄得我什么事也于不了,可不,我要是个男子汉的话我就大有可为了,可我现在还得去找牙医生给多萝西装一副矫牙套,我还老是担心会生癌,女人一旦上了这档子心事那个愁啊,你是决想象不到的,我反正就是弄得成了这么个跟不上潮流的人,有一次我碰到了一个航空队的少尉,年轻轻的,真是英俊极了,讨人喜欢极了,哎呀,我看到他那个天真啊,真有说不出的迟暮之感,我多羡慕你呀,鲍勃,我要是个男子汉就好了。
他知道这条路也是走不下去的,走这条路就得长留在湖滨,过那老一套的生活,款待自己所厌烦的人物,还得啃住一个公司上班,躲开母亲给他物色的对象,更不能不改掉那种心血来潮的脾气而以高度的耐心接物待人,还难免要去应付种种竞选捐款,同那班肯于俯就的大议员们周旋,出门坐高级卧车、住上等宾馆,经常得跑跑网球场,还要学会心无二用地打上一盘高尔夫,套房的地毯精美,佳酿满室生芳。对这些他本来倒也不是不乐意,但是多少年走这条路过来,他已经见到了事情的另外一面——见得可太多了!
结果还是回到纽约,给一家广播联播公司写写稿,不过他自己也明白这只是一时的权宜之计。他虽没有花上很多心思,也没有怀着什么深挚的感情,却为支援英国的募捐运动做了不少工作,对报纸上德军进犯莫斯科的头条新闻也看得十分注意,甚至还有意无意地想到了要参加共产党。晚上他有时候就掀去了被子,光赤条条躺在床上,有意感受一下从微开的窗子里透进来的晚秋的寒气,雾里飘来了港口的喧嚣,他听在耳里,内心似乎感到有一种朦胧的苦恼。珍珠港事变爆发前一个月,他报名参了军。
两年后的冬天,一个峭冷的黄昏,一艘运兵船悄悄穿过金门大桥,驶入了太平洋,他站在船甲板上,久久地望着旧金山。旧金山好象壁炉里一堆快要熄灭的柴火,渐渐暗了下去,过了一阵,便只见黑黑细细的一线陆地,依然横隔在海水和那愈来愈浓的满天暮色之间。海浪,冷冷地拍打着船身。
生活开始了新的一页。以前的他,一直留神再三,没想到却偏偏一头撞在自己打的墙上。
他躲进一个舱口,点上了一支烟。心想:过去一向把“我要探索真谛”当作自己的格言,看似伟大得很,实在并没有多大道理。人生在世到底为何,这个问题是永远也找不到真正的答案的,探索一阵以后也就觉得没有多大意思了。
此刻在美国就还有许许多多那样的城市,一边是被抛弃的人们枯坐在台阶上,一边是华灯煌煌,趋之者若骛。
(多少人千方百计各逞机谋,雪茄烟雾腾腾,大烟囱也烟雾腾腾,争先恐后的惶惶人流活象捅了个蚂蚁窝。看头上有多少巍巍拱顶、灿灿瓦脊,地上有多少工厂通着市场,此时此地从对自己的死又是怎么想的呢?)
'正文 第75节'
这些现在都隐隐远去了,海水已把这一线陆地几乎全淹没了,头上无边的夜幕四合,太平洋上的漫漫长夜降临了。对这远去的大陆他倒感到怀念起来。
不是爱,也未必是恨,只是本来以为自己已是心如死灰,没想到却又动了感情。心里总有那么一种力量,撩拨着你,挑逗着你。
侯恩叹了口气,又来到甲板上,凭栏而立。他青年时代的那一班聪明的年轻人,都是不怕拿头去撞,结果却碰了壁的,人撞得筋疲力尽,壁则依然纹丝不动。如今就成了一群无家可归的人……从汹汹嚣嚣的老家美国给赶出来了:第十二章
米尼塔负伤以后,被送到了师属前方医院。医院小得很,不过是八顶大营帐,每顶可容十二人。帐篷搭在林子里的一方小空地上,靠近海边,四顶一排,分作两排,每顶帐篷的周围都堆起了四英尺高的沙袋。医院的本部就是这些,另外在空地的一头还有几座帐篷,那是炊事房、军医宿舍,派在医院执勤的士兵也住在那儿。医院里经常是一片宁静。到下午三四点钟空气已极闷,帐篷里被烈日烤得热不可耐。伤病员多半昏昏欲睡而又睡不安生,有的说着梦话,有的伤口痛得直打哼哼。他们实在也无事可做。伤病快好的,还可以打打牌,看看杂志,不过也至多只能到空地中央去洗个淋浴,那里用椰子树干搭起了一个高架,架子顶上缚了个汽油桶,桶里有水,可以冲凉。当然还有每天三顿饭,早上查一次病房,那都是少不了的。米尼塔起初觉得倒也快活,他的伤其实只能说是擦破了点皮:大腿上拉开了两三寸长一个口子,子弹不在肉里,流血也不算很多。受伤后不过一个小时,就已经能够行走了,只是脚稍有点跛。一到医院,就安排他在一张帆布床上歇下,给了他几条毯子,他躺在床上倒也舒坦,看看杂志,不久天就黑了。有个医生来给他草草检查了一下,在伤口上救了消炎粉,包扎一下,当天就没再来过问他。米尼塔觉得虽然浑身疲软,倒也自在,他还不免微有余悸,打不起一点精神,也无心去口味中弹的当时是如何惊惶,疼得有多厉害。六个星期来他还是第一次这样安安稳稳睡了一夜,夜里没有人来唤他换岗,帆布床也毕竟软和,比起打地铺来真是绝大的享受了。第二天早晨醒来他神清气爽,就跟同帐篷的一个病友下起跳棋来,一直下到医生来查病房。帐篷里总共只有三五个伤病员,米尼塔恍惚记得昨天晚上黑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