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到床前,重又躺下。尽管穿着睡衣,还是骤然觉得帐篷里有些冷意,他不禁打了个寒颤。心里隐隐感到有了盼头,有些得意。这事大可一试!那样侯恩也可以打发开了。
这事要是成功了该有多好啊。成功的话他就可以声望百倍了。他一时不觉想得入了神,过了会儿才把灯熄了。躺在床上,一双眼睛又在黑暗里活动开了。远处不知哪儿还在打炮。
他知道,天亮以前他就别想再合眼了。小腿又在突突地痛了,嘴里却忽然失声笑了出来,笑声透过茫茫的黑暗,回荡在空落落的帐篷中,差点儿吓了他一大跳。他这笑可不是偶然的。这笑,一直潜伏在他心底,悄悄酝酿,平时制而不发,必要时便熟极而往外直流了。他对侯恩采取的某些行动,现在看来也对得拢来了。心里有意要找取个图案,横看竖看总是能看出个图案来的。
“不过,这个侦察行动我可不是轻率决定的。”
可是再一想,又觉得怕未必了。他就是这样,左看觉得是条妙计,右看又觉得是个妄想;这左右为难的心理、莫衷一是的看法,使他内心既兴奋又不安,差点儿又要失声笑出来了。
不过他没有笑,却是打了个呵欠。反正能想出这么个行动计划来总是个好苗头。他这颗脑袋已经长久没有好主意冒出来了,今天这个妙计一冒头,他相信今后妙计就会源源而来。近来缚住他手脚的那一切无形的束缚就会悄然而解……就象他悄悄解决了侯恩一样。归根到底,一切都得看需要,看自己怎样解决这种需要。飞回到过去:
卡明斯将军
标准的美国式声明
骤看之下,将军似也跟其他将级军官并无不同。他身材稍稍超过中等,肌肉发达,晒得黑黝黝的脸儿倒也相当英俊,头发巳经日见花白。不过他还是有其不同于一般的地方。他微微一笑时,表情酷似好些红光满面、脸带得意、叫人看着刺眼的美国参议员大老板,可是那一股生硬的可亲气息却往往一瞬即逝。他的脸上结果就留下了一片异样的空白……表情是有的,然而虽有若无。侯恩觉得将军的笑脸根本榨不出半点感情。
这个镇子崛起在中西部的那半边已经有很久很久了,到一九一零年就已足有七十年以上的历史了,不过要说成为个城市,那还是不太久以前的事。当地的人常说:“哎呀,我记得还满清楚啦,不多久以前我们这个镇上的局面还是不大的,主要就是一个邮局,一所学校,还有长老会那座老教堂,一家大饭店。当时艾克·卡明斯老头开了个杂货铺子多有一阵子还来了个理发的师傅,不过这位师傅待的时间不长,后来就到别处去了。那时候”——说着慢慢眨了眨眼,象是心里斟酌了一下似的——“还有个窑姐几常在县里一带做生意哩。”
赛勒斯·卡明斯(他是以麦考密克家老祖宗的名字命名的)为了银行里的事务去过几次纽约,他去纽约当然是不会把时间白白浪费的。当地的人常说;“我告诉你说,他们家的这座厂子会开不起来才怪呢。九六年赛·卡明斯帮了麦金莱的忙,这忙不会是白帮的,他这个买卖人才叫精哩。当时他的银行论经济实力也许还不算很雄厚,可是大选的前一个星期,他向县里的庄户人家一要债,本县的选票就都归了麦金莱了。阿赛比艾克老头还要精多哩,你总还记得吧,当初艾克经营杂货铺子的时候,谁要卖给他一匹马,蹄子上有一点毛病就别想瞒得过他的眼睛。”说话的这位老人家现在找人高谈阔论的机会已经愈来愈少了,他拿一方发了臭的凸花手绢抹了抹嘴角的白沫。“当然啦,”嘻嘻一笑,“我也不是说我们镇上的人对阿赛就有什么特殊的偏爱,不过我们这个镇子……”又是嘻嘻一笑,“不,我是说我们这个城市,实在是亏了他——没有他就没有我们这个城市,当然没有他大家也就不会有这一屁股的债!”
'正文 第85节'
这个镇子位于北美大平原的中部。镇外有些小圆冈、小溪流之类,中西部虽说茫茫一片都是干巴巴的平野,却也偶尔小有这样的山容水态。铁路的背风一侧还颇有些树木。镇上街道宽阔,一到夏天榆树栋树都开了花,两旁安女王式建筑的身姿看去似乎也不那么别扭、不那么刺眼了。窄窄的山墙窗和老虎窗里都映进了婆娑的绿影。中央大街上门面堂皇的建筑已所剩无几,倒是商店眼下开了不少,一到星期六下午四面八方的庄稼人就都纷纷来到镇上,所以镇上已经渐渐铺起了石子路,免得再有满路的泥泞陷住马蹄。
赛·卡明斯虽是镇上的第一号富户,他家的住宅却也不是太与众不同。房子是三十年前造的,当时是个孤零零的光杆儿独自仁立在镇子边,初春早秋时分去登门拜访,淤泥定会没到你大腿上。可是现在他家已经围困在一片墙林瓦海之中,赛·卡明斯要大兴土木也无从下手。
他家要是有什么变化叫你看不惯,算在他太太帐上是不会错的。认识他家的人都说是她不好:就是因为来了这个有“文化”的花哨的东部女人!阿赛虽然严厉点儿,可从来不爱花哨,你看他家新换的那扇前门,门上的格子玻璃连成一条斜线,那就是法兰西的玩意儿。她在做礼拜的时候还提起过那名儿来着,叫纽维尔什么的。为了她,赛·卡明斯还进了圣公会,出了不少力气替圣公会盖起了那座教堂。奇怪的人家,生的孩子也希奇!——当地的人还会这样告诉你。
客厅里墙上挂着画像,描金的扇形镜框里是灰褐糊糊的风景画,窗帘的色调很浓,家具也是褐赤赤的,旁边还有个壁炉。一家人都围坐在客厅里。
德布兹这个家伙又在捣乱了——赛·卡明斯说。(他的面庞线条分明,顶上已经带几分秃,鼻子上架一副银丝边眼镜。)
是吗,亲爱的?太太又低下头去做她的针线了,她正用金线在茶巾的中央绣一个丘比特,此刻刚绣到丘比特的屁股。(她长得相当漂亮,看去有点心绪不宁。身上的连衫裙是眼下最时髦的式样,把胸脯衬得高高的。)可他什么缘故要捣乱呢?哼!阿赛鼻子里响了一声。这是他讨厌女人问话的最起码的表示。
这种人应该宰了!艾克·卡明斯上了年纪,说话声音发抖。打仗的那年头(指南北战争)我们看到这种人就抓起来,把他们往马背上一按,马屁股一拍,看马儿掉他们个不亦乐乎。
阿赛折起了报纸。宰了他们,那倒也不必。他瞅了瞅自己的手,冷冷一笑。爱德华睡觉去啦?
太太抬起头来,一副急巴巴的紧张的口气:是睡觉去了吧,刚才可不是他自己这么说来着?他跟马修都说要睡觉去了。(马修·阿诺德·卡明斯是小儿子。)我去看看。
在孩子们的卧房里,马修已经睡熟了,七岁的爱德华却坐在个角落里,拿一些断线头在一块零布上缝呀缝的。
爸爸几步跨到他跟前,黑黑的身影罩住了孩子的脸。你在干什么,孩子?孩子抬眼一看,吓得傻了眼。我在做针线,妈说做着玩儿没关系。
都交给我。布,线,都一股脑儿扔进了废纸篓。到楼上来,伊丽莎白。他听见二老为了他的事争得不可开交,只是看弟弟睡着了,他们这才勉强压低了激动得发哑的嗓门。我可不许他学这种娘们腔,你别再尽哄着他看书啦,别再尽哄着他干这种女人家的……无聊玩意啦。(放着棒球不打,球棒和手套都在阁楼上积灰尘。)
可我……我没叫他干什么呀。
你没让他做针线?
赛勒斯,求求你,别再打他了好不好。孩子脸上挨了一巴掌,从耳朵一直红到嘴边。他坐在地上,眼泪扑籁籁地直往身上落。
从今往后,你的一切行动都要象个男子汉的样子,明白吗?
爹妈走后,却又觉得许多问题纠缠在心头想不通。这针线不是妈妈给他,让他悄悄做着玩儿的吗!
教堂里,牧师的讲道结束了。我们都是主耶稣和上帝的孩子,要替主发扬他的慈心,我们来到人世间就是要替主行他的善道,撒播友爱和虔敬的种子。
讲得真好——妈妈说。
晤。
他这话说得对吗?——爱德华问。
话当然是不错的——爸爸说——不过也不能笼而统之都信以为真,总还得把细一点。生活毕竟是严酷的,人家是什么也不会白给你的。一切都得靠自己。这世上人人对你都是威胁,这一条也是事实。
那么他的话不对咯,爸爸。
我可没那么说。他的话对,我的话也对。教义所说,是一套做法,买卖小事,嗯,那又是一套做法,如此而已。这跟基督教的精神也并不冲突。
妈妈抚着他的肩膀。今天牧师讲得真好啊,爱德华。
咱们这镇上的人几乎没有一个不恨我的——爸爸说。他们也都恨你,爱德华,这一点你心里还是早早有个数儿的好。他们最恨的就是人家发迹。将来你是肯定会发迹的,要他们喜欢你不行,要他们都来巴结你那还是办得到的。
春寒料峭的下午,母子俩收拾起颜料和画板,准备回家了。他们是到城外来远足写生的,平野上不毛的小山风是他们写生的对象。
爱迪好孩子,今儿玩得快活吗?此刻她的话音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颤动。母子俩在一起,只要旁边没有别人,她口气里就会流露出一种从未有过的疼爱。我太喜欢了,妈妈。
我从小就一直有个梦想,只希望有朝一日能有个孩子,带他出去画画,就象咱们今天这样。来,我来教你唱一支有趣的歌,咱们一路唱着回家。
波士顿是什么样儿的?——孩子问。
哦,那是个大城市,脏得很,可冷啦,人人都是一年到头打扮得整整齐齐的。就象爸爸那样?
妈妈不知为什么笑了。是的,就象爸爸那样。记住,孩子,咱们今儿下午的事你可千万什么也别告诉爸爸……
咱们干了错事啦?
役有的事,你就跟着我赶快回家,见了爸爸一句话也别说,对他可要保守秘密。他突然讨厌起妈妈来了,回城里去的一路上他不吭一声,心里很不痛快。当天夜里他什么都告诉了爸爸,随后便又惊又喜、不无快意地旁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