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叫做‘月盈’吧!”马子亮跟明儿高兴地说:“月盈,盈盈,马月盈!这个名字取得好,既上口又好听。”一时转不过弯,木匠老两口子却仍叫她圆圆,直到长大上学后,才逐渐地改了口叫她“盈儿”。
两个月后,余儿又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这娃子正好生在县城光复的那天,刘子明给他取名叫“光复”,木匠老两口子则叫他“福娃”。喜上加喜,木匠老两口子就不必说了,就连柳叶,都高兴得合不拢嘴了。
就是因生了两个女子,柳叶才在乔家受尽了欺辱,后来又被卖到怡春院沦为了妓女。再后来,乔家竟连自家的骨血都不认,多儿跟余儿,也被赶了出来。接二连三的沉重打击,在柳叶的心中,留下了一个永远也难以愈合的伤口。
女人没有地位,只有女儿没有儿子的女人,就更无地位可言了。自古母以子贵。多儿跟余儿如果不是女子而是娃子,凭柳叶的年轻,凭柳叶的姿色,被赶被卖的,还不一定是谁呢!
此前,由于接生婆不懂也不会消毒,有半数甚至更多的孩子都难逃“四六”厄运。生七个八个能保住两个三个,都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厄运来势凶险,孩子多浑身抽搐,牙关紧闭,角弓反张,脸色青紫并呈苦笑面容。因多发于孩子出生后的四至六日,所以被当地人叫做“四六凤”。孩子出生后的第四天,一家大小的心,便都提到了嗓子眼上。对付“四六风”的惟一办法,就是将事先准备好的干艾叶捏成锥状,给孩子的额头与双颊上各放上一炷,然后再用火点燃。至于效果如何,那只能是听天断而由不得人了。
十之八九,大约都是劳而无功。于是只能大睁两眼地看着孩子慢慢变凉、变硬、再变僵,然后央人用席片子一裹,随便挖个坑坑埋掉了事。可怜那些十月怀胎的母亲们,也只能是坐在家里撕心裂肺地嚎啕上一阵,然后作罢。那些刚看见光明又瞬间进入黑暗的孩子,大多都成了野狗们的美味佳肴。眼看着这些短命鬼的肠子、肚子和心肺肝花,被几只眼睛血红的畜生们争着、抢着、撕着、扯着,人们已习以为常,见怪而不怪了。
在老神仙万千叮咛下,接生婆们终于接受并学会了用白酒进行消毒,特别是有了英华医院南河镇分院后,此类悲剧虽不敢说是完全杜绝,但明显的少了许多。戴维夫妇用刀子从菊儿的肚子里取出孩子,从而使母子双方转危为安的事,使南河镇人既开了眼界也长了见识,同时也理解了他挂在墙上的,那些虽不堪入目、但却教人看了不由还想看的裸体画。
戴维用事实,使南河镇人理解了他的裸体画,但却无论如何也无法用事实,使南河镇人接受他关于生儿育女的理论。
“哪儿不舒服?”一天,戴维向前来就医的女人问道。
“这——”女人的嘴张了半天,却只说出了一个“这”字。不知所措中,她急忙用眼睛求助着陪在一旁的男人。
“噢,她‘身不空’。”男人说。女人却不好意思地垂下了头。
“身不空?”戴维大吃了一惊。前来就医的不是头痛就是脑热,不是恶心就是呕吐,不是咳嗽就是气喘,不是腰痛就是腿酸,不是胸闷就是腹胀,不是便秘就是拉稀,却从来还没见过有谁因“身不空”而前来就诊的。
“就是‘有啥’咧。”见戴维茫然的样子,男人忙解释道。
“有啥咧,有了啥咧?”戴维更加糊涂了。
“有啥咧,就是有了喜咧。”男人进一步解释道。
“哦,你是说她有点拉稀,对不对?上次有人将拉稀说成‘跑后’,这次你又将拉稀说成‘身不空’。南河镇的人,可真有意思。”在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后,戴维终于轻松地笑了。
“不对不对!有喜不是拉稀,更不是跑后。”男人连忙大声地纠正说。
“戴维,他是说他媳妇怀孕咧。”另一边的老神仙被惊动了,他笑着告诉戴维说。
“哦,明白了,明白了。有喜不是拉稀?有喜是怀孕;拉稀不是有喜,拉稀是跑后。差点搞错了。”戴维喃喃地重复着,努力地记忆着,似乎怕转个身又给忘掉。
“你是来给她安胎的,对不对?”说着,戴维拿起笔就要开药。他想,这回肯定是不会再错的了。
“不是不是!不是安胎,是‘倒胎’!”男人又连忙纠正道。
“啥,倒胎?”戴维不得不吃惊地将拿起的笔,又放了下来。
“对对对!是倒胎!就是把肚子里的女孩,倒成男孩。前头生咧五个都是女子,这回咋说,也得要个娃子。”男人将两只手翻过来又倒过去,一边比划着一边说道。
这次,戴维终于完全弄明白了。无奈地笑了笑后,他告诉男人说:“男人排出的,是精子;女人排出的,是卵子。生男还是生女,是父母双方的事,既由不得男人,也由不得女人,更由不得医生。”男人却说:“你说的对着哩!母鸡抱窝,也是靠‘暖’哩!这男人的籽再精,女人暖不热,还不是白搭?”
在关中,“暖”跟“卵”同音。看来,他是将戴维所说的“卵”,当成“暖”了。用关中人关于生儿育女的理论,他继续支持自己说,“男人的种子女人的地。同样的种子,撒在盐碱地里它就是不出苗喀!你说,这不怪地还能怪啥?”见戴维一直摇头,并且不以为然的样子,他竟引经据典起来:“记得啥书上似乎也说过,橘子生在淮南,就是橘子;生在淮北,就变成了枳子。为啥?水土不一样喀!水土中的‘土’,不就是土地么?”最后他又一而再、再而三恳求戴维说:“麻烦你开些药,给咱倒过来吧!”
“对不起,我这里没有你要的倒胎药。你,还是另请高明吧!”哭笑不得的戴维,不得不对他的病人,下起了逐客令。
“书上真的有‘橘子生在淮南就是橘子,生在淮北就变成了枳子’的说法吗?”男人跟女人走后,戴维向老秀才求教说。
“有,原文是‘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异也。’出处是《晏子春秋》。”老秀才说。因为戴维经常向他求教一些古汉语方面的问题,所以老秀才并不介意。戴维也不再细问,只茫然地点了点头。
那些不留后的人,和那些只有女子没有娃子的人,没有一个人说自家的种子不行,而都抱怨着说自家的地不好。他们并不问青红皂白,而是把这个屎盆子,一古脑儿地扣在了女人们的头上。
人人都出自女人,却又都嫌弃女孩;男人们既离不开女人,却又瞧不起女人。就连女人自己也瞧不起自己,当母亲的都想要娃子,而不想要女子;当婆婆的也都想抱孙子,而不愿抱孙女。多亏老天爷主持了公道,不然的话,即便是这一代子孙满堂,到下一代,却难免要断子绝孙了。
尊重女性吧!她们是人类共同的母亲。
连着生了两个女子后,柳叶被卖到妓院沦落风尘成了妓女。老鸨自然是不会让妓女再生儿育女了。在那里,柳叶也曾几次怀上了孩子。老鸨却重复着她对所有妓女曾经说过的那句话:“花芯早被蜂给采乱了,又是个杂种!生下来,在世上也不好活人喀。”于是不由分说,便命人撬开了柳叶的嘴,又将堕胎药给她灌了下去。
随着腹内一阵坠痛,柳叶挣扎着来到了茅房。她刚解开裤带,还没来得及抹掉裤子蹲下时,一个血肉模糊的东西,已迫不及待的顺着她的大腿,扑通一声掉进了茅坑。挣扎着回来后,老鸨又递给她一包药说:“这回是止血镇痛药,赶快吃了。把下身洗干净,前面还有客人,在等着你呢!”
没有儿子,孙子自然也给耽搁了。柳叶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外孙子的身上。大女儿多儿,已经给她生了一个外孙子,叫佘大勇。小时候的佘大勇,还的确挺逗人喜欢,柳叶更是十分爱他并寄希望于他。随着年龄的增长,这孩子的德行,却越来越像他的老子佘有志,变得猪嫌狗不爱的,不再像小的时候那样讨人喜欢了。
养女解困。柳叶当年就是为解一时之困而没有多想,才将大女儿多儿,嫁给了麻子佘的儿子佘有志,结果等于将多儿亲手推进了火坑。余儿长大后,柳叶也曾想到过给自己招个养老女婿,可好人家的小伙子,又有谁肯进她那两扇如血盆大口似的门呢?
养儿防老。但这世上又有几个老人,在晚年享上了儿子的福?啥是孝子?钱才是孝子!柳叶终于把世事看开了。
有了钱,也就有了孝子;有了钱,也无需养女解困。啥都不重要,给余儿找个好人家,这才是最重要的。
余儿的命不错。她跟刘子明的亲事,别人连想都不敢想,举人跟举人奶奶一出面,成了。女婿刘子明,亲家木匠老两口子,在南河镇一带都是有口皆碑的。见了柳叶,他们也都很己肠,四时八节给她提的礼行,既重而且又很体面。令柳叶遗憾的是,每次都是由余儿一个人提着前来看她。亲家不肯登门,倒也罢了,女婿不肯登门,却使柳叶感到非常难堪。看着那些家境并不咋样人家,女儿怀里抱着娃娃,女婿手里提着礼行,相跟着有说有笑地去看丈母娘时,柳叶竟有些羡慕,并因羡慕而嫉妒起人家来。
连做梦,柳叶都盼着余儿能生个娃子。只有这样,余儿在南河镇才好活人,在婆家的心目中,自然也就有了分量。余儿有了分量,亲家跟女婿说不定会对自己另眼相看,使自己也多少分享一些天伦之乐。
已有了一把年纪的柳叶,终于对人这一辈子,有了更深刻的理解。人,千万不能没有钱,但人生在世所需要的,却不光是钱。
柳叶不但关心着肚子越来越大的余儿,同时还关心着肚子比余儿还要大的明儿。明儿跟余儿,过去是“不拆把胡萝卜”,眼下又是“先后”俩。明儿还是大女儿多儿的小姑子,而且她们姑嫂之间,一直相处得那样的融洽。明儿是佘家惟一能体贴多儿,并处处向着多儿,又经常挺身而出替多儿抱打不平的人。柳叶甚至经常在心里感叹着,感叹明儿不是个男儿。明儿要是个男儿,是多儿的男人而不是小姑子,哪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