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叶山的小谷城迎着融融春阳,如同鬼斧神工的翡翠一般,反射着夺目的光芒。
小谷城背依横山、金粪、伊吹三山,左靠虎姬山,右临湖水。从金粪山流出的一条玉带闪闪发光,掩映在绿叶之中的城郭,沐浴着太平的春色。小谷城依山而建,本城就筑在山顶,次即二道城、京极苑、山王苑、赤尾苑,完美地利用了地形。这座坚固的城池,使浅井家的三代繁荣一脉相承,从祖父亮政、隐居的久政到现在的城主长政,堪堪享受了太平。
本城的内庭里,市姬正在给长女茶茶姬叠纸鹤。市姬是信长最小的妹妹。她灵巧地动着手指,专心叠着纸鹤,秀美的脖颈沐浴在春日的阳光下。
从侧面看去,脸庞仿佛要溶化在阳光中。她长长的睫毛流露出寂寞。但那轮廓、眼睛、鼻子、脸和肤色,却完美无缺。她已是二子之母,且已怀上第三个孩子,但看上去还不到二十岁。在一旁眼巴巴看着母亲叠纸鹤的茶茶姬,也如同清纯的偶人一般可爱、美丽。侍女不在房里。次女高姬在市姬的膝边爬着,不时发出咿呀声,敲打着榻榻米。
“母亲,还没好吗?”
“马上就好。茶茶是个好孩子。乖,再等等。”
“茶茶是个好孩子。茶茶等。”
在貌美者层出不穷的织田家族,市姬是最出众者。她为了哥哥信长的霸业,才嫁到了浅井家。这个像极了母亲的茶茶姬,又会有什么样的命运在等待着她呢?市姬正想到此处,忽听院中传来说话声。
是丈夫浅井备前守长政。长政已经二十六岁。自从他父亲久政搬到二道城的山王苑隐居后,他就开始在本城观望天下诸势力的消长。当初和织田家联姻,也是一个策略,但现在,他已被市姬深深吸引了。
“对于你哥哥进京,你有什么看法?”
市姬有些意外,一时不能领会他话中的含义。她抬头看着丈夫,吃了一惊,从他的表情中看到了困惑的影子。“哥哥怎么了?”
“唉,算了。”长政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叹了口气,“茶茶还等着。你赶紧给她叠吧。”
说完,他径自走了。市姬不禁停下手中的活,看着丈夫的背影,又望望爱女。公公久政开口必称“义”。市姬知道公公的外貌看起来比丈夫温和,个性却比丈夫激烈。提到自己的兄长,市姬实感难以判断。周围人有骂他为“大浑蛋”的,也有赞他为“平定天下之器”的,有人说他残酷无比,也有人认为他细心仁慈,甚至因感动而流泪。信长对市姬百般疼爱,所以她十分尊重和思念信长。
同样,在嫁到德川家的德姬眼中,信长是值得尊重的父亲;嫁到武田胜赖家,后因产后虚弱而去世的养女雪姬(信长的妹婿远山堪太郎的长女)也对信长敬重有加。
“女人真是不幸,却又如此可爱。”抱着自己的妹妹和女儿时,信长真的流过泪。
关于哥哥特意在进京途中举行相扑比赛,随后又在京城赏花之事,市姬已有所耳闻。公公性情平和,言语缓慢,但听说信长长期滞留京城一事,却尖锐地提醒道:“不可掉以轻心。上总介心狠着呢。”
听说市姬的嫂嫂浓姬被信长从岐阜城叫往京城,久政丝毫不顾市姬的感受,警告道:“那些装着浓夫人日常用品的箱子实在可疑。恐怕里面装的,是用来攻打朝仓的火枪。”这使得本准备绕道前来看望阿市的浓姬一行,最后终于没有进入小谷城。久政不屑地笑道:“前往京城的也许不是浓夫人,而是替身。”
兄长为何让公公如此疑心?市姬认为哥哥信长至少没有敌意,也不认为他有多么残酷,但久政对信长却极不信任。在久政看来,信长无论如何都不能被原谅,他杀了亲弟弟信行,又将浓夫人的侄子斋藤义兴赶出岐阜城,然后自己大摇大摆住了进去。
“等着瞧吧,我们家也要……”
听到久政的话,市姬内心十分痛苦,长政好像也很伤心。“世间总有性情不合之人。我父亲和令兄大概就属此类。
听到丈夫的安慰,市姬坚定地表示,万一发生这种悲剧,她一定要冒死劝谏。哥哥究竟在京城做什么?丈夫神色躲闪、欲言又止,让市姬无论如何放心不下。
“茶茶,来,叠好了。乖孩子,先在这里玩。”
市姬拍手叫过侍女,悄悄整理好衣裳,出了房间。艳阳高照。市姬猜测丈夫定在卧房陷入了沉思。她决定去问个究竟。
确如市姬所料,浅井长政正在可以望到虎姬山的小书院中,一边擦拭心爱的刀,一边沉思。
“大人,妾身可以进来吗?”
长政看了一眼市姬,没有回答,继续擦拭着手中的刀。
“哥哥在京城做了什么?”
“这……”
“妾身很担心。请您告诉我。”
长政放下刀。他看到跪伏在跟前的妻子不安的表情,内心不禁一阵疼痛。“我很清楚信长公的抱负。”
“您是指——”
“他要统一天下……为了实现这个目标,他要扫除一切障碍。阿市,这不是普通的野心,是一个伟大的抱负,他相信只有他能平定乱世……但在外人眼中,这种鸿鹄之志过分狂妄了。”
市姬歪头看着丈夫,沉默不语。
“朝仓义景一直看不起令兄,认为他不过是旁支小卒,不知天高地厚。义景的背后,其实还有本愿寺、比睿山和将军等势力对信长的不满。义景君显然已经知道这些势力的不满,否则,他大概会立刻进京……”
“那么,我哥哥和朝仓必有一战了?”
“阿市,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要惊慌。你是我长政的妻子、女儿的母亲。”
“是。”
“实际上,越前朝仓已经派老臣山崎长门守吉家作为密使,来到我们城里。”
“大人,阿市是您的妻子,请您说明自点……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会泰然处之。”
长政点点头,又盯了她半晌,方道:“朝仓……”
“怎么了……”
“逼我毁掉和信长公订下的誓约。”
“那么……是要和哥哥作战?”
长政背过脸,点了点头:“密使自称三好余党,说准备联合甲斐的武田、本愿寺的僧侣和比睿山的武僧们,一起击败信长。否则,浅井和朝仓氏都会被信长踏平。我借口要仔细考虑,让密使先去山王苑等候回音……”他忽然住了口。对毫不知情的妻子坦白这些事,过于残酷了。连长政自己都一片茫然,一个女子又怎能明白呢?
正在此时,贴身侍从木村小四郎走了进来。“主公,使者希望您立刻去山王苑。”
“哦,你告诉他,我马上过去。”长政轻声回答,随即站起身,“阿市,你不必担心。我自有安排,你回孩子那里去吧。”他语气轻柔,眉宇间却愁云密布。
当长政来到父亲居住的山王苑,越前朝仓氏又派第二个使者前来拜访长政的父亲。父亲让两个使者在驿馆稍候,将儿子唤进房里:“长政,信长已攻进敦贺。”
“什么?”
“第二名使者飞马来报。不能再犹豫了,必须立刻作决定。”年近花甲的久政表情比长政更加沉重。“我们和朝仓氏三代结盟。你究竟选择义,还是选择夫妻之情?”久政想试探儿子的心思,顿了顿又道,“必须明确答复对方。”
长政在父亲面前缓缓坐下,望着窗外的绿叶。“树叶绿了。”
“哦。很快就能听到布谷鸟的叫声了,却发生了战争。”
“父亲。”长政不再犹疑不决,脸上露出豪爽的笑容。“我想请教父亲,究竟支持哪一方,才符合我们家族以及天下的利益?”
“朝仓氏要求我们立刻出兵,截断信长的退路。他们说如果发生野战,那自当别论;如果在山间作战,他们绝对有信心打败信长……”
“父亲,甲斐的武田、本愿寺的僧侣和比睿山的武僧果真会如朝仓所料,奋起支持我们?”
“如果信长被杀,他们也就没有起来反抗的必要了。”
“为慎重起见,我才有此一问。信长死后,又有谁能平定天下?”
“这……”
“朝仓会臣服于武田,还是武田会向朝仓低头?”
“……”
“只怕好不容易建起的二条城和皇宫,又要毁于一旦。”
“长政,你是在劝我吧。你是想说,若支持朝仓家,我浅井氏将无立足之地。即使为天下苍生考虑,也不能支持朝仓,是吗?”
“父亲,正是如此。”
“我明白了。长政,既然家督之位已让与你,若我这归隐的老朽再多言,只能给家族带来混乱……但我有一事相求,是否允许我一人支持朝仓?浅井家迄今为止平安无事,正是因为背后有朝仓氏的支持。我不敢违背‘义’字。”久政伏倒在榻榻米上,老泪纵横。
按久政的想法,有越前的朝仓氏,才有北近江的浅井氏。浅井氏原本一直笼罩在佐佐木源氏的六角和京极两家的阴影之中,难以施展,全赖朝仓氏在背后支持。
“长政。”久政道,“我并非看不清时势走向,却愿为遵守义理而赴死。”
长政没有回答,他心中好像吹进了一股冷风。他并非不理解父亲的选择,只是在他看来,浅井对朝仓氏早已无须尽此义务了。朝仓氏虽然为浅井氏阻挡住六角、京极两家势力,但浅井氏也制止了美浓斋藤道三父子对越前的渗透。岂止如此,浅井为了朝仓氏,甚至让长政的姐姐笃姬嫁给稻叶山的龙兴。龙兴被信长驱逐后,笃姬只得回到小谷城,从此深居简出,过着愁苦的日子。浅井氏和朝仓氏的交往不过是各取所需,既然时势变了,此事也该重新考虑。
“长政,你难道不明白为父的心情呜?”
“儿子明白……”
“既明白,你还要阻止我?”
长政沉默了。家族中还有许多不喜欢信长的老臣,例如远藤喜右卫门、弓削六郎左卫门等。但长政认为,信长无论如何也不致败给朝仓义景,但那岂不是要将父亲送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