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士穷民,庶可以酬往愆,以消众忿。此其一也。
薛泰罪恶虽未着于四时,而刻毒久施于一季。一至三冬,万姓苦寒之时,不但不能如太阳曾临天下,使贫者可以负暄。彼反漫空气舞,遍地飘扬,假做轻模轻样,其实如刃如枪,阴贼阳善,倍加楚毒。使无衣无纩之人,骨砭肌裂,口噤体僵。袁安高士几至捐躯,角哀贤者竟遭毕命。古今来受其害者,亦不能屈指而记。封厉、冷盛二人,与彼结为死党,惟以害人为事。薛泰之恶已无穷,而封厉鼓舞助之,冷盛阿谀辅之,同恶相济。使天下之穷人,破肤堕之者有之,抱臂缩颈者有之。齿斗号寒,身僵哭冷,呼天莫应,叩地无门,真有不可形容者。穷苦无告,万生含冤。乞敕皎日消其雪,封姨禁其风,元恶不能逞凶。冷盛助桀为虐之流,不但不敢施其威,当亦随之而灭矣。防此三凶,则生民皆受和煦之泽,庶免其苦冷号寒之痛。此其二也。
古谓民非水火不生活,水火固有功于人,而于人为害者亦不浅,然功不能掩其过也。上古帝尧之时,水泛滥于天下,几至民无所安息。后虽为大禹所平治,然至今数十年来,水患常逞志恃凶,妾作威福。良田美稼漫涣沉沦,丽室华居漂流淹没。怀山襄陵,沉灶产蛙。使受害之人无粒米之炊,无立锥之地者,皆水焕之罪也。至于火炽之罪,虽因人而起,似可稍(逊),然亦彼助之为虐,不可全恕。咸阳三月之焚,江都竟月之焰,谓出于项羽、世民,尚有所诿。而历来焚宫室,毁民居,荡产破家,殒身毕命者,多有其人,其罪亦非浅鲜。乞敕祝融禁其火,冯夷制其水。痛加惩创,严行防饬,使人但受其功而不罹其害。救民水火,亦一要政也。此其三也。
上古茹毛饮血,后稷教民稼穑,人始得五谷而食之,此圣人忧民爱民之至意也。孰意万恶米诸者,恣意妄为,亦效嬴蔺、钱坚之习,趋炎附势,弃贱欺贫。富贵之家,盈仓积廪,以致红腐而弃之,彼犹归之弗止。至于苦寒之室,悬釜待炊,儿啼女哭,彼亦弗顾。如殷纣钜桥之粟,李密洛口之仓,红朽作践,何可胜言?及至人遭贫困,彼更鄙吝万端。使韩信乞食于漂母,子胥丐浆于濑女,曾子三旬九食,梁武饿死台城,介子割股啖君,张睢阳烹童赏士,皆米诸之所为也。甚至孔子万代之师,亦犹厄之陈蔡,其罪尚未擢发而数耶?更有罗雀熏鼠,敲骨吸髓,夫妻相食,易子而炊者。伤心惨目,尚忍言哉?皆米诸稔恶之所致也。乞赖风伯五日一风,雨师十日一雨,蜡不为灾,蝗不为害。天下之粟贱如尘少,人人得而积之。则米诸不能妄自尊贵,与人为难。且使人人得而食之,碎嚼其躯,勿论贫富,无枵腹之患,皆鼓腹击壤,衢歌帝力。其功于百姓岂浅鲜哉?此其四也。
薪者天下无地不产,或草或木,或苇或蒿,无不可而为之,乃至贱之物也。而辛贵一葑菲不材,草木贱质,不一科且,亦自矜其能,视之如桂。效恶薄趋世之风,作逐臭附膻之态,亦与贫者为难。竟至寒士之家,突内无烟,穷民之室,灶不举火,诚可深恶而痛绝者也。乞敕五岳四镇以及各省郡邑城隍社令之神,无地不生,无处不茂。使辛贵及其子孙,人人得而诛之,户户得而炊之,化为灰烬,弃之沟壑,然后辛贵之威庶可稍杀,此亦济民之一端。此其五也。
此五者,皆天下之穷民而无告者。臣有巡察之责,既得其实,敢不备细陈之?如不以瞽言为谬,乞赐施行天下,幸甚!谨奏。
赍奏官戴天命。
梅生看完了,道:“兄之尊作固妙,其如上帝无庸议,奈何?”二人大笑了一回。梅生又道:“兄方才说神思昏,这是坐久了的缘故。今小弟奉陪到外面闲步一步,看一看春色,把胸襟稍舒,就精神健旺了。”钟生道:“承兄雅爱,但弟平素倦游,不敢从命。”梅生道:“吾兄真读迂了。今春光明媚,花柳动人,各处仕女如云,车马咽道。若不出游赏游赏,岂不为花鸟所笑?”说毕,拉了钟生要走。
钟生再四推辞,道:“闲花野草,小弟实不愿看。辜兄美情,容当荆请。”梅生道:“兄既无此高兴,弟也不敢过强。然既不去赏春花,同兄去访一访解语花何如?”钟生道:“请教吾兄,此言何谓?”梅生道:“兄终日在家,不知外面的事。近来平康中有一瞽妓,姓钱名贵,生得肌如白玉,面似桃花,那一段袅娜的身材,风流的态度,百口也赞她不尽。虽是少了一对秋波,那一种娇媚嫣然,令人魂醉的样子,真是形容不出。小弟当日听得人说,也不肯信。后来亲去一访,果是名下无虚。弟还记得当日令叔所弃的令坦干不骄兄,曾赠她一调《浣溪纱》的小词,是赞她妙处的。”遂念道:紫玉风流白玉身,嫣然一笑欲倾城。淡妆浓抹总宜人。 蜜意难窥吞吐语,柔情易觉浅深颦。不须回眼已牵情。
“兄听此作,可见彼之娇艳了。我同兄去一访,也可宽些眼界。兄意如何?”钟生笑道:“兄爱小弟过厚,故说得这瞽妓如天上人,欲弟去一游耳。弟虽生平不曾会过妓女,曾听得人说,近日大街中并无一个名妓,大非昔日之比。何况瞽妓中尚有此等人物?”梅生道:“我与兄自幼相知,可曾有一语相欺?若谓瞽妓中无美人,昔日王嫱、西子、绿珠之辈,就不该生于乡僻了。兄何固执若此?”钟生道:“小弟非敢固执。但想她一个瞎妓,纵有几分容貌,自然胸如黑漆,只好娱市井之徒。我辈读书人对着一个白木,单只大嚼屠门肉,牛饮几杯回来,有何趣味?又不若对着那嫩草娇花,听那枝头小鸟嘹呖,痛饮一番子。”梅生笑道:“兄可谓唐突西子了。兄既不知,也怪兄不得。这钱贵自幼颖悟异常,八九岁时就诗词歌赋无不涉猎,后来十岁上才坏了双目。她至今终日吟哦,著作甚富,皆脍炙人口。小弟记得她十三四岁时,有她自嗟薄命的四首绝句,念与兄听,看是如何?”遂将她的薄命诗念了一遍。又道:“弟还见过她的少年游四阕四季词儿,还听人传念她编的《啭林莺》,更妙一时。记不得许多,兄到她家要出来一看,便知弟言非谬。”
钟生听罢,也不禁容色飞舞,道:“果尔佳作,可不愧兄之赞扬矣。”梅生道:“兄既以弟言为不谬,弟做薄东,请兄一乐。”钟生道:“承兄厚意殷殷,本当从命,但她既是名妓,又有如此才华,相交的自然都是富翁大老。小弟一介寒儒,哪里在她眼界内?恐去反受她轻薄,那时进退两难,还是不去的好。”梅生道:“吾兄吾兄,人不易知,知人亦不易也。吾兄此言最皮相英雄了,兄还不知钱贵的心迹。她极重的是风流才貌,最厌的是铜臭乌纱。她向日遇着俊俏才郎,虽不得她曲意奉承,也还颇亲色笑。若是那痴蠢子弟,虽富胜陶朱,她不但不肯相陪,还有许多的讥诮。所以那些膏梁纨绔,往往乘兴而来,弄个败兴而返。后来因她母亲苦劝,她如今才略肯通融。我还听得人传说,她曾立一誓愿,倘偶着个才貌兼全的知心伴,不拘贫富,愿托终身。吾兄这一去,不但不受她轻薄,恐还要在她知心之列呢。”钟生道:“若果如兄所说,此女可谓妓中英雄。以瞽目之人而有此心胸,又高出梁夫人、红拂妓之上了。但恐此言容或有之,未必如兄所说若此凿凿可据。”梅生道:“不患弟言之不实,犹恐我扬之不尽耳。今同兄去看一会,若弟谬言,兄此后竟视弟为妄人可也。”钟生他说得如此真切,未免少年心动,答道:“弟岂敢疑兄之妄,私心窃料恐世间无此尤物。今日之须眉男子,无一人能尘埃中物色英雄,况此一瞽女而具此侠肠,有此巨识乎?”梅生道:“兄到彼见之,若不符弟言,竟罚弟以金谷酒数。”钟生道:“既承见爱,敢不趋陪?”梅生大笑。钟生抖了抖补道袍,按了按旧纱巾,拔了拔破朱履,掸了掸身上灰尘,锁上了房门,同梅生出来。又锁了院子门,遂同携着手,一路说些闲话。弯弯曲曲,不觉已过朝天宫大街,到钱贵门首。
只见一带疏篱,数竿修竹,树木掩映。一个小小青门楼儿,迎门一座花台,栽着一丛天竺,点缀着几块宣石。门口站着个丫鬟,约有十七岁,生得面白唇红,指柔足小,青衫洁净,黑发光明,在那里买花。梅生指对钟生道:“此幽舍乃钱娘居也。”又指着那丫头,笑顾钟生道:“兄未睹丽人,先见艳婢。只这一丫鬟,也就算娇美了。”随问那丫鬟道:“你姑娘家中有客否?我同这位钟相公特来相访。”那丫头原来就是代目,梅生原常在他家行走过的,她却认得。将钟生一看,不觉满面春风,笑容可掬,忙向钟生敛衽,道:“姑娘正独坐无事,二位相公请进客屋里坐,我去通报。”让了进去,坐下。
她忙到房中对钱贵道:“恭喜姑娘,向日那梅相公同了一位钟相公来访姑娘。”钱贵道:“痴妮子,这有什么喜处?我今日心中不乐,懒于应酬。你可去回他说,得罪相公,改日再会罢。”代目道:“姑娘不可错过。我跟姑娘数载了,虽见过几个俊俏郎君,怎如这钟相公是天上谪仙,人间罕有。虽然衣敝履穿,穷酸打扮,但那一种风流,恐巧妙丹青也画不出。他才人丰韵,虽不知他才学何如,姑娘也该会他一会。大约世间有才而无貌有之,有惊人之貌而无才者未必。姑娘一心想遇一个俊俏的郎君,今日却遇着了。我先说恭喜者,就是这个缘故。他比那祈公子不但风流过之,且另有一种蔼然可亲之态,较之他人就有云泥之隔了。”
钱贵听了,笑吟吟的道:“穷何妨?但可果然如你之所云,竟是这样潇洒风流人品?”代目道:“向蒙姑娘以心腹托我,我怎敢欺诳,误姑娘的大事?”钱贵想了一会,道:“我常听得人说,有一个小秀才叫做钟丽生,算当今才貌双全第一个人品。他因四壁萧然,故闭户在家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