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潼孤,去丞相府!”樗里疾黑着脸跳上轺车便辚辚去了。潼孤连忙上了自己轺车紧跟而来。进得丞相府,樗里疾让潼孤先在外厅等候,自己便到书房来向张仪禀报。听樗里疾说完经过,张仪哈哈大笑:“秦有商君之法,便有骨鲠之臣,天兴大秦,岂有他哉!”便立即与樗里疾来到国政厅,也就是寻常说的相府正堂。
等闲时分,官员来丞相府接受政务指令,都是樗里疾单独处置。一则是樗里疾本来就一直主持内政,国务娴熟,文武皆通,除了事后归总禀报张仪,基本上无须张仪操心。二则便是秦国的法制完备,凡事皆有法度可依,依法出令,大体上也无须张仪出面。三则便是张仪领开府丞相之职,但其谋事重点却在秦国外事,也就是全力与合纵周旋,内事尽可能的交给樗里疾去做。这是秦惠王与张仪樗里疾在开府拜相之日,便心照不宣的君臣默契,倒是丝毫没有削弱张仪权力的意味。今日遇见潼孤这等毫无通权达变的执法老臣,张仪樗里疾也就只有破例的以全套法式对待了。
过程倒是很简单。张仪居中一坐,樗里疾右手下坐,站在厅中的长史便一声高宣:“请命官员入堂——!”潼孤进得大厅一躬:“廷尉潼孤奉召领命,参见丞相,参见右丞相。”便肃然挺身站在当厅。张仪悠然道:“廷尉潼孤:国发重案,事涉王室,命尔依法办理此案,受右丞相樗里疾督察。”长史便将写着命令、盖着丞相大印的一方羊皮纸双手呈给潼孤,潼孤接过,拱手高声道:“廷尉潼孤领命,请右丞相督察令。”樗里疾正色道:“本大臣依法督察,廷尉潼孤须得在三日内,查清此案来龙去脉,报请丞相、秦王,会同朝臣裁决。”潼孤高声答道:“潼孤领命。潼孤告辞。”便迈着赳赳大步出厅去了。
樗里疾憋不住,便嘿嘿笑了:“少梁县令是头老狐,却碰在一口老铁刀上了。”
“飓风起于青萍之末。我看,这股斜风不可能是少梁一家。”
樗里疾一怔,随即恍然道:“也是,我得赶快访查一番了。”
话音方落,书吏匆匆进门:“禀报丞相:又有六个县的农夫们来献寿牛寿羊,听说右丞相在宫门拘押了少梁人众,他们都将牛羊赶到南市去了。”
张仪看看樗里疾没有说话,樗里疾脸色顿时黑了下来,霍然起身,急晃着鸭步走了。
三天之中,廷尉府一片忙碌,飞骑如穿梭般进出,风灯竟是彻夜通明。老潼孤先前以为:此案虽是生平未闻的特异案,案情却是简单,只须将献寿牛的少梁县查清即可了结。不成想一入手竟是大大麻烦。且不说寿牛之外又来了寿羊寿鸡寿猪,更麻烦的是发案范围从一个少梁县变成了八个县!除了偏远的陇西、北地、上郡、商於,秦中腹心地带的大县,几乎全部都包了进来。献寿礼者都是朴实木讷的农夫,数百人被拘押在城外军营更是一件棘手事儿。时近夏忙,这些人都是村中有资望的耕稼能手与族中长老,如今非但不能领赏赶回,反而被当成人犯关押,日夜大呼冤枉,连整个关中都人心惶惶起来。
秦惠王闻报,气恼得摔碎了好几个陶瓶,却也是无可奈何,只有连连催促樗里疾与潼孤尽速结案。
潼孤虽是执法老吏,却也是生平第一遭儿遇到这匪夷所思的“祝寿案”!涉案者都是勤劳朴实的良民,即或背后有官吏操纵指使,可也全都是县令县吏。潼孤之难,倒不在无法定罪量刑,而在于牵扯的官吏庶民太多,范围之大,几乎就是大半个秦国!虽然说他也亲身经历了商君一次斩决七百多名人犯的大刑场,可那些罪犯都是疲民世族中的违法败类,如何与如今这些“罪犯”同日而语?潼孤也是秦国平民出身,深知庶民无心犯法,即或那些县令县吏,其中也多有政绩不凡者,如何能断然杀之?反复思忖,潼孤上书丞相府,提出了“放回农人夏收,缉拿少梁县令勘审”的救急之法。公文呈上,樗里疾却竟然不在咸阳!潼孤大急,直接面见张仪。张仪略一思忖,便让他在府中等候,自己立即进宫。一个时辰后张仪回府,下令潼孤放了农夫,将八名县令全数缉拿到咸阳勘审!潼孤本想说县令无须缉拿太多,看着张仪脸色少见的阴沉,却是终于没有开口便匆匆去了。
农夫们一放,情势立时缓解,秦川国人立即便淹没到夏收大忙中去了。八个县令虽然被押到了咸阳,留下的县吏们却是大出冷汗,竟是连忙下乡分外辛苦的督导收种,农时公务倒是没有丝毫的紊乱。潼孤便静下心来勘审这几个县令。
这一日勘审少梁县令,却见秦惠王与张仪便装而来,面无表情的坐在了大屏风之后。
“带人犯上堂——!”廷尉书吏一声长喝,一个黑瘦结实的官员便被两名甲士押进大厅。
秦法虽刑罚严厉,却极是有度。但凡违法人等,在勘审定罪之前,官不除服,民不带枷,除了关押之外,与常人无异。这与山东六国的“半截法治”大不相同,与后来的“人治”更有着天壤之别。这时的少梁县令便依然是一领黑色官服,头上三寸玉冠,神色举止竟是没有丝毫的慌张。
“堂下何人?报上姓名。”潼孤堂木一拍,勘审便开始了。
“少梁县令屠岸锺。”
“屠岸锺,少梁县四十八村献寿牛,你可知晓。”
“自是知晓,龙紫之寿,也是下官晓谕庶民了。”屠岸锺镇静自若。
“何谓龙紫之寿?”
“天子者,生身为龙,河汉紫微,是为龙紫。龙紫者,我王万岁万岁万万岁也!龙紫之寿,我王万寿万寿万万寿也!”屠岸锺慷慨激昂,仿佛发誓一般。
“屠岸锺昌明王寿,是奉命还是自为?”
“效忠我王万岁,何须奉命?屠岸锺一片忠心,自当教民忠心。”
“端直答话!究竟是奉命还是自为?”
“自为。屠岸锺领全体十八名县吏,三日遍走少梁四十八村,使龙紫之寿妇孺皆知。”
“献牛祝寿,可是屠岸锺授意?”
“无须授意。民受屠岸锺教化,闻龙紫之寿,皆大生涕零报恩之心,交相议论,共生献牛祝寿之愿!”
“献牛祝寿,屠岸锺事先可曾阻止?”
“庶民景仰万岁之德治,效忠万岁之德行,屠岸锺何能阻止?”
“端直说!可曾阻止?”
“不曾阻止。”
“献牛祝寿,屠岸锺可曾助力?”
“自当助力。屠岸锺心感庶民忠贞大德,特许献牛者议功,以为我王万岁赐爵凭据,又特许献牛者歇耕串联,上路吃住由县库支出。”
“其余各县祝寿举动,屠岸锺是否知晓?”
“下邽、平舒两县派员前来询问,屠岸锺亦晓谕龙紫之寿。其余各县,屠岸锺并未直面,但却都知晓的。”
“屠岸锺,少梁境内三十里盐碱滩排水,丞相府可有限期?”
“有。仲秋开始,春耕前完工。”
“如期完工否?”
“尚未开始。”
“因由何在?”
“连年大熟,民心祈祷龙紫之万寿,岂容琐事分心?”
“屠岸锺,你可知罪否?”潼孤沟壑纵横的老脸顿时一片肃杀。
“说甚来?知罪?”屠岸锺仰天大笑:“古往今来,几曾有过颂德祝寿之罪?三皇五帝尚且许民颂德,何况我王大圣大明大功大德救民赐恩之龙主?尔等酷吏枉法,但知春种秋收,不知王化齐民,竟敢来追究忠贞事王之罪,当真可笑也!”
“大胆屠岸锺!”潼孤“啪!”的一拍堂木:“此地乃国法重地,端直答话,毋得有它!”
“尔等酷吏,岂知大道?屠岸锺要见我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老潼孤气得稀薄的胡须翘成了弯钩,堂木连拍,屠岸锺却只是嘶声喊叫着要见“我王万岁万岁万万岁!”威严肃杀的廷尉大堂竟乱纷纷一团,没了头绪。
突然,大堂木屏风“哗啦!”推开,秦惠王铁青着脸走了出来。潼孤颤巍巍站起来正要行礼参见,秦惠王却摆摆手制止了他,缓慢沉重的踱着步子走到了屠岸锺面前。屠岸锺做了五年县令,却偏偏没有见过秦惠王,见此人虽然布衣无冠却是气度肃穆的逼了过来,不禁吭哧道:“你你你,你是何人?”
“屠岸锺穷通天地,却道我是何人?”那咝咝喘息的喉音与冷笑竟令人不寒而栗。
“哼哼,你总不至于是我王万岁万岁万万岁吧?”屠岸锺傲慢的冷笑着。
秦惠王浑身一个激灵,咬牙切齿的冷笑着:“可惜呀,你运气不好,看准了,站在你面前的偏偏竟是秦国君主。不相信么?”
看着恭敬肃立的潼孤,再看看满堂肃杀的矛戈甲士。屠岸锺悚然警悟,心头狂跳,不禁便是一身冷汗,慌忙间扑倒以头抢地:“罪臣屠岸锺,参见我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罪臣?你少梁县令功德如山,何罪之有啊?”
“屠岸锺不识我王万岁万岁万万岁,罪该万死!”
“不识本王便罪该万死,这是哪国律法啊?”
屠岸锺吭哧语塞,额头在大青砖上撞得血流纵横:“屠岸锺一片忠心,惟天可表也!”
“一片忠心?三十里盐碱滩不修,四十八耕牛做寿,这便是你的忠心?”
“臣彰显我王大仁大德,教化民众效忠王室,无知有他,我王明察!”
“好个无知有他!屠岸锺,你也是文士一个,这却是那家学问啊?”
“启禀我王万岁万岁万万岁:臣自幼修习儒家之学,畏天命、畏大人、效忠我王!”
“住口!”秦惠王厉声断喝:“儒家之学?孔子孟子宁弃高官而不改大节,你如何不学?儒家勤奋敬事,你如何不学?挖空心思,媚上逢迎,龙紫之寿、寿牛寿羊、万岁万岁万万岁、万寿万寿万万寿,名目翻新,当真匪夷所思!沽大忠之名,行大奸之实,种恶政于本王,祸国风于朝野。恬不知耻,竟以为荣!如此居心险恶之奸徒,竟位居公堂,教化民众,端的令人拍案惊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