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过两次,想给她送点东西,却没有见到人,可能云游去了。”
苏秦又是一阵沉默:“你先去吧,记住,不要对子之说我回来了。”
“好吧……那我先走了。”苏代似有困惑,却也习惯了听苏秦吩咐,便上马一鞭去了。
眼看着烟尘消散,狩猎马队卷旗收兵,苏秦才上了轺车偃了大旗,静悄悄的绕到最僻静的北门进了蓟城,回到府中便吩咐关了大门,沐浴梳洗之后便进了书房,要一个人好好想想燕国这几件事儿。谁知刚刚落座,总管老仆便走了进来低声道:“大人,上卿来了。”苏秦一怔:“上卿?他如何知道我回来了?”老总管默默摇头,苏秦道:“你去说,我路途受了风寒,已经卧榻歇息,改日上门回访便了。”老总管看看苏秦,却没有走。苏秦不耐道:“没听见么?去呀。”老总管低声道:“老朽本不该多嘴,大人还是不要回绝的好,上卿在蓟城可是……”老人眼光闪烁,似乎不敢往下说了。苏秦想了想:“也好,去请他进来吧。”老人犹豫道:“大人不去迎接?”苏秦不禁笑了:“我是封君开府丞相,他只是上卿,知道么?去吧。”
片刻之间,书房外脚步腾腾,子之赳赳走了进来,还是一身软甲一领战袍,手中一口长剑,人尚在廊下,响亮的笑声已经响彻了庭院:“武信君当真雅兴,悄悄归燕,也不给子之一个接风的机会!”随着笑声进门,人已一躬到底:“武信君,子之有礼了。”苏秦淡淡笑道:“甲胄上卿,礼数倒是周全呢,请入座了。”子之哈哈大笑一阵,便坦然入座,顺手将长剑横在了案头。总管老仆上了茶,便悄悄的守到廊下去了。
“楚国震泽吴茶,上卿以为如何?”
“好看,太淡。”子之笑道:“还是燕山粗茶来劲儿,剋得动牛羊肉。”
“见仁见智,一家之言了。”
子之对苏秦的揶揄似乎浑然无觉:“武信君啊,多日等你归来,四处派出游骑斥候探察你的动静,非有他意,只是想与你商议一件大事。”
见子之坦诚,苏秦的一丝不快已经消散:“大事?上卿请讲。”
“在燕国变法!”
苏秦大是惊讶,沉默着半日没有说话。子之打量着苏秦笑道:“武信君以为子之粗蛮,不堪变法?”苏秦默默摇头,却还是没有说话。子之道:“武信君啊,变法有内外两方条件,而今大势已变,燕国内外皆宜变法,如何武信君倒狐疑起来?”
“你且说说,燕国如何内外皆宜了?”苏秦终于说话了。
“先说外势:秦国惨胜楚国,遭受重创,三五年内不会在中原生事,赵齐魏楚四大国内事频仍,更无力威胁燕国,如此燕国便有了一段安稳时日;再说内事:燕王贤明,委大政于你我,新派已经成了气候,老世族没有实力抗衡,此时若在燕国变法,岂有不成之理?”
“那么,你准备如何变法?”
子之哈哈大笑:“武信君何其糊涂?变法是你的,问我何来?”
“你要变法,如何又是我的了?”
“哎呀武信君,子之保驾,苏秦变法!不好么?”子之拍着书案一阵大笑。
苏秦心中怦然一动,正待开口,却又硬生生忍住,淡淡笑道:“兹事体大,苏秦从来没有想过,从长计议吧。”
“好,多想想也好,我等你便了。”子之突然压低声音道:“还有一事,请武信君恕罪。”
苏秦很不喜欢这种一惊一乍,皱着眉头道:“你就说吧。”
“燕王瘫病期间,武信君不在国中,燕王便要我署理丞相府政务。子之事先言明:只是代为署理,武信君回燕即交还权力。可燕王不答应,说丞相未必再回燕国,硬是宣来一班大臣,让我做了丞相……”子之叹息了一声,流露出深深的歉意:“子之愧对武信君,特来说明,明日你我面见燕王,我即交还丞相印信。”
蓦然之间,苏秦恍然大悟,笑了笑道:“丞相便丞相,那是国家公器,又不是你借我的物事,能还回来么?”
“只要子之坚执不受,自然能归还回来。”
苏秦哈哈大笑:“子之啊子之,苏秦岂是讨官做之辈?你便做丞相何妨?只要你真正变法,真正使燕国强大,苏秦何须斤斤计较?”
“武信君大义高风,子之敬佩之至。”
送走子之,苏秦竟前所未有的失眠了,想了整整一夜,却不知究竟想了些什么,更不知道想清楚了什么。天亮时终于朦胧睡去,日上半山时却又被老仆唤醒了,说上卿亲自驾车来接他进宫了。苏秦只得起来梳洗一番,便出来上了子之高车进宫去了。
踏进王宫,苏秦便觉得气氛有异。燕国宫殿虽然窄小陈旧,平日里却也是一片生气。尤其是燕易王成年即位,一心要振兴燕国,操持国务一点也不松懈,日每吏员如梭,宫中总是忙忙乱乱的。今日进宫,偌大车马场竟没有停放一辆官员轺车,进得宫门,两廊官署更是冷冷清清,只有管辖王室事务的两三处开着门有吏员身影,其余竟是一概关闭。苏秦不禁大是困惑:燕王病了,难道国务也停止了?
子之见苏秦眼神不对,便指点着笑道:“我一个忙不过来,也是偷懒,便让这些官署都迁到我府上去了。”苏秦心中一沉,脸上却笑着:“上卿果然不凡,只差将王宫搬走了。”子之大笑道:“武信君却是迂腐了,无论搬到哪里,只要将事情办好不就完了?”苏秦想赶快见到燕王,也不说话,只是大步向深处走去。
进入第四进,便是燕王经常召见朝臣的两座偏殿,过了偏殿便是正殿,一过正殿便是燕王书房与典籍库。这些地方苏秦都很熟悉,惟独没有来过后宫。步入书房回廊,便闻一股草药气息扑面而来,苏秦不禁大皱眉头。来到寝宫庭院,药味儿更是浓郁。苏秦抬头一看,庭院池边竟铺满了草席,席子上晾满了黑糊糊的药渣!药渣席边,好几个太医在蹬着药碾子碾药,呼噜咣当一片,直与制药作坊一般。
子之低声道:“东胡神医的方子:服用汤药之后,药渣碾成粉末吃下。”
苏秦阴沉着脸走进了寝宫,远远便听大木屏外的老内侍高声长宣:“武信君上卿到——!”苏秦一怔,便听见里面一阵急剧的咳嗽喘息。内侍此时连忙躬身闪开:“燕王召见,武信君上卿请——”
苏秦早就听燕姬说过,燕王宫狭小粗简,惟有寝宫高大宽敞,白日里阳光一片,分外明亮。但是转过大木屏风,眼前竟是一片幽暗,窗户关闭,帐幔低垂,一股令人作呕的气息四处弥漫,厚厚的帐幔中剧烈的咳嗽喘息之声竟不能停止,听得苏秦分外揪心。
子之捏着鼻子在苏秦耳边道:“东胡神医说:不敢见风。”
苏秦终于忍不住了,对着帐幔深深一躬,高声道:“臣苏秦启禀我王:苏秦通晓医道,此乃东胡巫术,摧残性命,百害而无一利!臣请我王立即裁撤,改用我华夏医药救治!”
帐幔后传出一阵更为急剧的咳嗽喘息声……苏秦对四名侍女断然挥手:“快!撤去帐幔,打开窗户,搬走药渣,立即收拾干净!”
侍女们惊恐的望着子之,却没有一个人敢动。苏秦微微冷笑道:“上卿大人,这是东胡巫术?还是蓟城人术啊?”子之看看苏秦铁青的脸色,突然大笑:“武信君受不了,我也受不了啊!那就撤,快!撤了!”
几名侍女立即忙不迭动手,拉开围墙大帐,打开全部窗户,又收去卧榻帐幔,搬走屋中所有药渣与不洁之物……片刻之间,寝宫中便是阳光明媚和风徐徐,大是清新宜人!苏秦向卧榻一看,却惊讶得钉在了那里——阳光之下,卧榻人形如鬼魅:一身脏污不堪的布衣,面色苍白如雪,眼眶深陷成了两个大洞;一头黄发散披在肩,一脸血红的胡须杂乱的虬结伸张着;嘴巴艰难的开合喘息着,口中却黑洞洞的看不见一颗白牙!若非亲见,苏秦如何能想到这便是几个月前英挺勃发的燕易王?蓦然之间,苏秦心中闪过了齐桓公姜小白爬满蛆虫的尸体,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哦哦,噢啊……”燕易王含混不清的喘着叫着,木呆呆的看着苏秦。
苏秦走到榻前:“臣,苏秦参见燕王……”
燕易王艰难的喘息着,深陷的眼眶中流出了细细的两行泪水。苏秦道:“臣请为燕王把脉。”说罢便跪坐榻前,拉过燕易王干柴一般的枯手,刚一搭脉,苏秦心中便猛然一跳,良久,苏秦站起来肃然一躬:“臣启燕王:医家至德,不讳言误事;燕王脉象,来日无多,须及早安排后事了……”燕易王眼眶中又涌出了两行细泪,那只枯瘦的右手却艰难的摇动着,苏秦一看,子之正站在燕易王右手。
苏秦正色道:“上卿,宣召太子吧。”
子之沉重的叹息了一声,转身命令内侍:“宣召太子进宫。”内侍便匆匆去了。
苏秦猛然想起一人:“敢问上卿,栎阳公主为何不在燕王身边?”
“秦人没个好!”子之愤愤道:“燕王一病,她便回咸阳省亲去了。”
苏秦心有疑云,便瞄了一眼燕易王。燕易王微弱的目光连番闪烁,却只是喘息咳嗽着无法说话,一阵默然中,寝宫门廊下的内侍一声长呼:“太子到——!”苏秦抬头一看,一个面目疏朗神情却很萎缩的高冠青年,小心翼翼的走了进来。苏秦深深一躬:“臣苏秦,参见太子。”太子游移的目光中闪出了一丝惊喜:“你便是武信君苏秦?好……”却又突然打住,匆匆走到榻前对着怪异可怖的燕易王躬身一礼,便默默的钉在了那里。
燕易王空洞的目光盯住了苏秦,又看了看太子。苏秦默默走到榻前。燕易王艰难的拉住了苏秦与太子的手,将太子的手塞进了苏秦的手中,喉头发出一阵含混的叫声与喘息。苏秦高声道:“燕王毋忧,苏秦当竭力辅佐太子!”燕易王喘息稍平,又看看走到榻前的子之,又将子之的手塞进了太子的手中。子之朗朗高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