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过奖,何敢当之?”齐宣王顿时高兴起来,竟谦恭得自己变成了臣子一般。
“然则,张仪以为,齐王若得变法,非一人不能成功!”
“何人?丞相但讲。”
“苏秦!”张仪面无表情:“非苏秦不能成功。”
齐宣王大是惊讶,与孟尝君相互看看,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就在这片刻愣怔间,张仪已经笃笃出宫去了。望着张仪踽踽独行的背影,齐宣王摇摇头:“此人当真不可捉摸也。”孟尝君对张仪的突然变化也是一团迷雾,小心翼翼试探道:“我王是说,张仪举荐不可信?”齐宣王颇为神秘的低声道:“你是不晓得,屈原暗杀张仪,本是苏秦与屈原同谋,后见张仪,却知情不言,以致张仪遭遇截杀,变成了瘸腿。你说,张仪不记恨苏秦?”孟尝君笑道:“臣执邦交,尚且不知此事,实在惭愧。”齐宣王呵呵一笑:“此事大有文章,还得看看再说。”
孟尝君出宫,便直奔驿馆而来。张仪正在庭院草地上独自漫步,见孟尝君大步匆匆走来,不禁笑道:“看来,孟尝君也有黑脸的时候了。”孟尝君拉起张仪便走:“这庭院隔墙有耳,到里面去说。”张仪却是不动:“孟尝君,你就是在这里喊破天,也没人敢传出去,说吧。”孟尝君道:“别那么自信,苏秦张仪结仇,齐王如何知道?”张仪淡淡笑道:“权臣嫌隙,名士恩怨,时刻都在天下口舌间流淌,过得两年,只怕连乡村老妪都当故事说了。”孟尝君道:“如此说来,你是有意报复苏兄了?”
“此话怎说?” 张仪倏的转过身来,语气冰冷得刀子一般。
孟尝君目光炯炯的看着张仪:“既明知齐王知晓苏张成仇,却要以仇人之身举荐苏秦,使齐王狐疑此中有计,进而不敢重用苏秦。此等用心,岂非报复?”
张仪看着郑重其事的孟尝君,却突然笑了,铁杖笃笃跺着草地:“孟尝君啊,你为权臣多年,竟不解帝王之心?记住一句话:加上你的力保,齐王必用苏秦!”
“何以见得?”孟尝君逼上一句。
张仪悠然笑道:“苏张但有仇,天下君王安,孟尝君以为然否?”
孟尝君身为合纵风云人物,如何不知六国君臣对苏秦张仪合谋玩弄天下于股掌之间的种种疑惑?甚至就是四公子之间,也没有少过这种议论,心念及此不禁恍然道:“如此说来,张兄是有意在成仇时节,举荐苏兄了?”
“如此机会,也许只有一次。”
“好!” 孟尝君拍掌笑道:“两兄重归于好,田文设酒庆贺!”
“错。”张仪跺着手杖冷冷道:“不想让大才虚度而已,与恩怨何涉?”说罢竟跺着铁杖径自去了。孟尝君愣怔半日,只好摇摇头沮丧的走了。
第十三章 最后风暴
一、春申君星夜入临淄
孟尝君对苏张当真是一筹莫展,只好先放下不管,每日进宫去磨齐宣王。
齐宣王看了张仪的《列国变法》,心中便不停的翻翻滚滚起来。目下打算变法的这几个国家,齐国以往都不大在乎。自齐威王两战将魏国的霸主地位摧毁,齐国便始终是第一流强国。这种自信深深植根于齐国君臣朝野。纵然在秦国崛起之后,齐国也没有象其他五国那样惊慌失措。事实上,秦国也始终没有公然挑衅过齐国。晚年的齐威王与继任的齐宣王,其所以不愿做合纵头羊,不是自认比楚国实力弱,而是在内心对秦国与中原的争斗宁作壁上观。
齐国君臣的算盘是:支持中原五国磨秦国,自己却尽量保存实力不出头,待到六败俱伤之时,收拾天下局面的便只有强大的齐国了。齐国的算盘虽然长远,可是在合纵抗秦的几番较量中,齐国的如意算盘却总是结结实实被打碎。一经真正的实力对抗,各国与秦国的真实差距陡然全面暴露,竟大得令人心惊!非但是数倍于敌的联合兵力不能战胜,而且连楚国的八万新军也全军覆没。经此两战,天下变色。各国纷纷与秦国结好,连忙埋头收拾自己。这才有了楚国、燕国、赵国的变法筹划。魏国虽说不如这三国唱得响,但魏国信陵君鼓动魏王进行第二次变法的消息也不是秘密了。就连对变法已成惊弓之鸟的韩国,也有一班新锐将领在大声疾呼“还我申不害,韩国当再变!”这些动静,齐宣王不可能不知道,但却总是将信将疑,觉得无非是各国虚张声势鼓动民心的招数罢了,当真变法谈何容易?可如今看了张仪对列国变法的记载,才第一次觉得人家的变法已经是实实在在发生着的事情了,也才真正有些着急起来。这便与孟尝君从赵国归来后急迫变法的心思合了拍,孟尝君每鼓动一次,齐宣王便塌实一些。连续几日磨下来,齐宣王终于下了决心:召见苏秦,正式议定变法!
这日出宫天色已晚,孟尝君很是兴奋,便想邀苏秦张仪聚饮一番。但转念一想,邀来也是自讨无趣,便与几个门客痛饮了几爵,议论了一阵,看看已是三更时分,便上榻安卧了。
正在朦胧之际,突闻门外马蹄声疾!孟尝君头未离枕,便听出了自己那匹宝马的熟悉嘶鸣,正待翻身坐起,一个响亮的声音已经在庭院回荡开来:“噢呀——,孟尝君府也有黑灯瞎火的时候了?”
“春申君——!”孟尝君一嗓子高喊,人便披着被子冲到了廊下。
“噢呀呀成何体统了?”春申君大笑着拥住了孟尝君直推到厅中,一边主人般高呼:“来人,快拿棉袍了。”一边兀自唠叨:“噢呀呀,临淄这风冰凉得忒煞怪了,浑身缝隙都钻,受不得了。”孟尝君将身上的大棉被往春申君身上一包,自己却光着身子跳脚大笑:“春申君以为临淄是郢都啊?来人,棉袍木炭!”话音落点,侍女恰恰捧来一件棉袍一双棉靴便往孟尝君身上穿,孟尝君一甩手:“没听见么?给春申君!”侍女惶恐道:“这是大人的衣物,别人不能穿。”孟尝君高声道:“岂有此理?谁冷谁穿!我来。”说着拿过衣服便手忙脚乱来往春申君身上套,春申君笑得直喘气:“噢呀呀,自己光着身子,还给别个乱套了?”一边说一边将身上的棉被又胡乱捂到孟尝君身上。孟尝君推脱间不意踩着被角跌倒,连着春申君也滚到了地上,两人便在厅中滚成了一团,也笑成了一团。
就在这片刻之间,侍女已经拿来了另一套棉袍棉靴与大筐木炭,两人便分别将衣服穿好,坐到炭火烘烘的燎炉前,却是感慨唏嘘不知从何说起。孟尝君猛然醒悟,立即吩咐上鱼羊炖兰陵酒。春申君本是星夜奔驰而来,正在饥寒之时,自然大是对路,一通吃喝,脸上顿时有了津津汗珠,人也活泛起来了:“噢呀孟尝君,你将我火急火燎的召来,哪路冒烟了?”孟尝君看着他须发散乱风尘仆仆的模样,心中大是感动:“春申君星夜兼程,田文实是心感哪。”春申君道:“噢呀哪里话了?你有召唤,我能磨蹭?说事了。”孟尝君却是一叹:“事嘛,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见一个熟人,说一番实话而已。”春申君不禁一阵好笑:“噢呀孟尝君,人说你急公好义,果然不虚了,将我黄歇千里迢迢弄来,就是让我陪你做义士了?”
“先别泄气,包你此行不虚便了。”孟尝君诡秘的笑了笑。
偎着烘烘燎炉,两人佐酒叙谈,竟一直到了五更鸡鸣。
次日过午,孟尝君来到驿馆请张仪出游佳地。张仪笑道:“海风如刀,此时能有佳地?”孟尝君笑道:“张兄未免小瞧齐国了,走吧,一定是好去处。”张仪眼睛转得几转笑道:“好吧,左右无事,走走了。”进去一说,嬴华便挑选了十名骑士随行,亲自驾车,绯云车侧随行,便与孟尝君出了临淄西门。
出城三五里,孟尝君道:“张兄,须得放马大跑两个时辰,你的车马如何?”
张仪笑道:“试试了,看与你的驷马快车相距几何?”
随行的秦国骑士一听与孟尝君较量脚力,立刻便兴奋起来。孟尝君的座车是有名的铁车,车轮包铁,车轴是铁柱磨成,车厢车辕全部是铁板拼成,里层却是木板毛毡舒适之极;铁车宽大沉重,用四匹特异的良马驾拉,驭手便是门客苍铁从“盗军”带出的生死兄弟。这车虽不如献给齐宣王的那辆“天马神车”,却也是大非寻常。张仪的轺车也颇有讲究,表面看与寻常轺车无异,实际上却是黑冰台寻访到墨家工匠特意设计打造的一辆轺车,一是载重后极为轻便,二是耐颠簸极为坚固;驾车的两匹马也是嬴华亲自遴选的驯化野马,速度耐力均极为出色。
放马奔驰两个时辰,对于训练有素的骑士与战马也不是易事,何况车乘?车身是否经得起颠簸?挽马的速度耐力是否均衡?驭手技巧是否高超?乃至乘车者的坐姿、站位与身体耐力能否配合得当?都是座车能否持续奔驰的重要原因。孟尝君问“车马如何”,便是这个道理。
见张仪答应,孟尝君高声道:“我来领道,跟上了。”说罢一跺脚,那早已从车辕上站起来的驭手轻轻一抖马缰,铁车便隆隆飞出,当真是声势惊人!十名门客骑士几乎在同时发动,却也只能堪堪跑在铁车两侧。
嬴华见烟尘已在半箭之地,便低喝一声:“起!”轺车骑士齐齐发动,直从斜刺里插上!时当冬日,田野里除了村庄树木,便光秃秃一望无际,所有的沟洫都是干涸的。按照传统,这也是唯一可在田野里放马奔驰的季节。秦人本是半农半牧出身,嬴华自然熟知这些狩猎行军的规矩,所以一发动便从斜刺里插上,看能否与孟尝君车马并驾齐驱?
孟尝君回望,见张仪轺车不是跟在后面,而是从斜刺里插来,顿时便兴奋起来,高声长呼:“张兄,上来了——!”那驭手却是明白,一声响亮的呼哨,驷马应声长嘶,铁车竟是平地飞了起来一般!门客骑士竟只能跟在铁车激碾出的一片烟尘之中,不消片刻,便渐渐脱出了烟尘,落下了大约半箭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