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元真缓缓睁开眼睛,想伸出右手摸一摸她的头。可一抬手就是钻心的痛,他的目光落在自己的右手上,手掌上好大一个窟窿。
“毒药十分霸道,太医们一时之间找不到解药,只好先剜去了伤口附近的肉,还是有毒素顺着血脉爬进了皇上的心肺,但是只要保住了性命便是万幸。”
我的性命真的保住了么?易元真的脸上挂着嘲讽的笑容,看你的神色便知道我活不了多久了吧。垣儿,你虽然擅长说谎,却很难瞒过我啊。他的目光转到易江垣的肚子上:这个孩子还要多久才会出世呢?我能撑到那个时候吗?这个孩子是男是女呢?
易阑珊的眼泪还是哗哗地流着:“父皇,你快把我吓死了!”
易元真看着她,温柔地说道:“珊珊的脸都哭肿了,真呀么真难看呀。”
易阑珊哭得更凶了:“你才难看!”
“真的很难看啊。”易元真戏谑地一笑,“不信的话,你问一下你的城舅舅。”
“父皇是大坏蛋!”易阑珊看着易元真恢复了日常的样子,才止住了眼泪。
“哟,哟。眼泪才停住,腮帮子就鼓起来了啊。这样的脾气怎么要得啊?唉,我的这个女儿,将来恐怕嫁不出去了呀。伤脑筋啊伤脑筋。”易元真大笑起来,心里一丝一缕的抽痛,犹如万虫钻心,看来自己真的中毒颇深啊,易元真脸上的笑意却更浓:“看来还真的要求你的城舅舅收留你了。”
眼见皇帝精神越来越好,易阑珊和易江城的表情都轻松起来,只有易江垣没有错过他面上一瞬间的抽搐,她强忍着泪水,笑道:“皇上别再闹了。珊珊,你先回去,让你父皇好好休息一下。”
易江城牵着易阑珊走后,屋子里的气氛一下子冷寂起来。
“我昏迷了多久?”
“一天。”
“仅仅一天?”
“一天里,足以发生很多事情。”易江垣转过身去,“小来已经死了。珍惜也死了。”
“哦?”
“因为毒是装在牙上的,小来当场就死了。众人等了很久,屋里都没一点声音,后来终于按捺不住闯了进来。珍妃趁着这个混乱的时候,跑回未央宫,在上官静的屋子里投缳自尽了。珍妃留了一封遗书,承认了她发现小来毒害公主之后,想到了可以利用小来设计皇上,她说,这是为了给上官静报仇。”
易元真闭上眼睛,上官静皎洁如明月般的脸庞浮现他眼前:其实,她是一个十分美丽的女人,只是太聪明,聪明到无法在这深宫里立足,因为,我害怕她。她如此聪明剔透,早早便看穿了我的心思,她想用装傻了求取生存,却不知那只会让我更恐惧。而,珍惜……易元真苦笑了一下,他想起的珍惜,不过是跟在上官静身旁一个手执披风的模糊影子,根本没有面容。当初宠幸她,不过是想离间这主仆二人深厚的感情——只不过,他本以为飞上枝头的珍惜会千方百计除掉明日黄花的上官静。现在看来,珍惜倒还真是对她家小姐一片忠心呢,她尽心尽力地服侍我,只不过是为了让我更喜欢上官静。可是珍惜没有料到,即使她没有恶意,她和上官静谁都没有恶意,一样都要沦为受害者:上官静死了,珍惜瞎了一只眼睛。
“活着的人是为了给死去的人复仇。复仇成功了,也就不需要继续痛苦地活下去。”易元真此刻并不痛恨珍惜,也许,是因为他心知自己也活不久了。恨有什么用呢?无论多么恨,都来不及了。他伸出左手,搭在易江垣的腰上,隔着脊背,他完全感受不到那个腹中的生命:“垣儿,你的儿子怕是做不了皇帝呢。”易元真猛烈地咳嗽起来:“朕活不到这个孩子出世的时候了。”
易江垣偷偷拭去眼角的泪水,转过身来,伏在床沿上,妩媚地一笑:“皇上,您很快就要好起来的。”
“朕要死了。”易元真的眼睛很空:“后宫尽在我掌握之中,我却没有料到,我的命是掌握在别人手中。
“莼儿死后,我挑拣了这么多年,挑中了你,我以为你绝对能胜任皇后乃至太后之位,可是,垣儿,我要死了,你却还没有为我生下一个儿子。”
易江垣慌乱地抓起易元真的右手按在自己的肚子上:“皇上,您的儿子马上就要出世了。您摸,他在动呢,他很快就要出世了,他会走路,会笑,会是一个好太子,会是一个好皇帝。”泪水从她刚刚拭干的眼眶滑落,止也止不住。
右手的痛已经算不上痛了,易元真看着这个几近崩溃的女人,平静地说:“垣儿,我要死了。”
“您不会死的。不会。不会。”易江垣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我去宣太医。太医。”
易元真一把拉住了她:“垣儿,你的儿子做不了皇帝。”
“那么。让你的弟弟做皇帝,如何?”
皇家有女未长成 第十六章 君(下)
“那么。让你的弟弟做皇帝,如何?”
易江垣觉得自己脖子上有根骨头僵掉了,要不怎么会无法回头呢。她伫在那里,一动不动,易元真的那句问话在她耳朵里摇啊摇,摇得她头晕。
“这……这样的大事轮不到我,我说话。请皇上招大臣商议。”易江垣用近似于逃窜的方式跑了出去。
千顺还在育德殿外候着,一脸卡白的易江垣摇摇晃晃地朝她走去,她急忙迎上来,易江垣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才没有倒下去。
“娘娘,回宫休息一下吧。您的脸色不太好呢。”易江垣的指甲深深地扣进千顺的肉里。看来,皇上的情况真的很糟,娘娘以后要怎么办呢?千顺搀扶着易江垣上了凤辇。
车子行了好一会儿,易江垣突然问道:“这是在往哪儿去呀?”
“回娘娘,你得休息。”
“我问的是,我们这是在往哪里去?”
“当然是凤仪宫了,娘娘。”
抬起轿帘的手放了下来,马车继续缓慢前行,过了好一会儿,易江垣吩咐道:“掉头。”
“啊?”
“去一趟长乐宫吧。”
从马车上跳下来,放下脚踏,千顺搀扶着易江垣走进了长乐宫。
宫里有头有脸的妃嫔并不多,易江垣搬进凤仪宫之后,长乐宫并没有迁来新的住户,总管方同运拨了五六个人来清扫庭院,看守门户。
没有了主子,下人也就懒惫起来,易江垣走进凤仪宫便看到两个宫女歪在梧桐树下睡觉,她阻止了一脸恼怒地走过去的千顺,轻声说道:“我只是想来看一看。”
懒惫归懒惫,该做的活儿倒是都做了,长乐宫里干干净净,手指按在栏杆上,拿起来,不留一粒灰尘。易江垣在回廊转角处坐下,眼前艳阳高照,繁花似锦,花瓣反射着明晃晃的光,照得她的眼睛都睁不开。她眯缝着眼睛打量眼前的景象:我究竟在这里住了多少时间?只不过短短数年吧?此刻坐在这里,便想起了许许多多在这里度过的点滴,那么多小故事,让我觉得好似在这里过了一生的时间。可搬到凤仪宫之后,我并没有想念过在这里的日子。人啊,真是健忘的动物。
如果说,皇上去了,天下会用多少时间来怀念他?除了一个尊贵的谥号,一个华丽的陵园,一个风光的葬礼,他还能得到什么?
一切如梦幻泡影。
一国之君,天下之主,亦如是。
城儿也要变成这样的人吗?易江垣看着满园盛放的鲜花,心情都是灰色的。
一阵清风吹过,残花从枝头坠下,打着旋儿落在地上。心情灰暗的时候看到这样的情景,只会更加灰暗啊。
又一阵风吹来,这一次的风要强劲得多,连开得正好的花儿都被吹落了。风鼓荡着易江垣的袖子,也拂去了她心头的阴霾:是啊,如果一样都是坠落,是哪一朵花有什么关系?正是因为最后都要化为一抔黄土,活着的时候才要尽享尊荣啊。
易江垣站起来,眼神里的疑惑迷茫全部散尽,只余下如释重负的从容,视死如归的坚定。
千顺不解地看着她的神色变幻,忍不住出声问道:“娘娘,您怎么了?”
“没什么。皇上问了我一个问题,我现在想好了答案,仅此而已。”
“那,我们回宫去吧。您真的需要休息。”
“在那之前,先去育德殿一趟吧。”易江垣的脚步轻快,向停在门外的马车走去,走到宫门口的时候,她转头看了一眼自己曾居住数年的宫室,很快的,会有旁的什么人填满这空荡荡的院子吧。那两个宫女还歪在树下睡得正酣,真是浅薄的幸福啊。她毫不留恋地转过头去,登上御辇。
“皇后娘娘,您来了。皇上等了很久了。”一个御医一脸凝重地迎上来。
知道我一定会回来吗?易江垣苦涩地一笑,似乎,我从来都没有跳出过他的手掌心啊。她推开虚掩的房门,跨过高高的门槛,病榻上那个苍白的男人,对她微笑了。
“你想好了?”
“是的。”
“所谓太子,是要在皇上还活着的时候出生,如果等到皇上故去,生下的遗腹子最多是个王爷。”
“是啊。国不可一日无君,我等不了,大胤朝也等不了。”
易江垣走到床边,低声说道:“请立城儿为帝吧。”
“国不可一日无君,同样的道理,天无二日,垣儿,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吧?”
“若我生下这个孩子,终有一日,他会卷入夺嫡的风波。与其留下一个朝纲大乱的祸根,不如一开始就做好抉择。”易江垣拿起易元真搁在床沿上的右手:“皇上,你想过吗,这里也许只是一个天真无邪的小公主。”
“公主也未必无邪啊。”易元真的手覆在易江垣的小腹上,苦笑起来。他举起右手,向易江垣展示手上的空洞:“你看。”
“皇上不愿意冒险呢。”易江垣闭上眼睛,“那么,请赐我一死吧。”
“不要说的这么凄凉嘛。好像我是一个很残酷的人似的。”易元真用左手支着身体坐起来,伸出右手。他用手指轻抚着易江垣的头发:“我死了,你也死了,这不是很好吗?我们一起去死。多么浪漫。”
“一起去死?听上去好像殉情呢。”眼泪从易江垣紧闭的眼睛滑落。
“本来就是殉情啊。我们夫妻情深,所以生同衾死同穴。”易元真笑了。
易江垣睁开眼睛,看着这个笑得残酷又温柔的男人,她爬上床,在易元真身边躺下:“皇上,你说我该怎么死呢?上吊很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