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大王夸奖,”陈轸应道,“非微臣急智,此故事在楚地广为流传,微臣不过是有感而发罢了。”
“爱卿心迹,寡人知矣。只是,寡人甚想知道,有人预测你去秦适楚,寡人也忖知你将去秦适楚,你其实也心如肚明,为何仍要对寡人明言去秦适楚呢?”
“回禀大王,”陈轸苦笑一声,“除去楚地,微臣真还不能再去其他地方了。”
“咦?”秦王怔了,“爱卿何出此言?天下之大,难道爱卿只有楚国一地可去吗?”
“正是。”陈轸再出一声苦笑,“大王试想,未来国相既已预测,大王既已忖知,微臣若是另适他地,岂不有失大王和国相所望吗?至于微臣是否会以国情输楚,方才那个掌故已代臣言明。想必大王已知,楚王不算昏主,昭阳亦不为庸相。微臣若以秦之国情输楚,则与楚人之妾一般无二,大王难道相信楚王、昭阳会重用微臣吗?”
“好辞令啊!”秦王脱口赞道,“陈爱卿,寡人相信你,也请你相信寡人。这样吧,爱卿既然动念再去楚地,寡人理当成全,这就予你车二十乘,金百镒,歌伎二十,依旧持大秦使节,如何?”
“大王——”陈轸由衷感动,叩地泣道,“微臣……微臣……”
“爱卿请起,”秦王亲手扶他起来,“爱卿此去,在楚地想待多久,就待多久,何时待得闷了,你再回来。无论爱卿身在何处,寡人必定念着你。记住,秦地,永远是你的家。寡人,永远是你的亲人。”
“大王,”陈轸哽咽,“轸……记下了!”
从宫中回来,陈轸担心夜长梦多,安排仆从翌日出行。
陈轸正自收拾细软,宫中赏赐之物并二十歌伎送达。一番迎送过后,天色已黑。陈轸刚要喘口气,猛然想起一事,遂让仆从端起菜肴,自提一坛陈酿,缓步走进府内一处偏院。
在此院寄住的是公子卬。
听到脚步,公子卬迎出房门,拱手揖道:“一听声音就知是陈兄来了。”
陈轸放下酒坛,回揖道:“卬兄,在下与你话别来了。”
“话别?”公子卬怔了,“陈兄这是——”
“吃着说吧。”
陈轸提酒坛进屋,支走仆从,摆下酒菜,斟满酒,与公子卬一边喝酒,一边将与张仪如何结怨等事,由头至尾,根根源源地全都倒给公子卬,末了叹道:“唉,想我陈轸,真就是个苦命之人,在魏辛苦多年,尚未有个出头之日,却无端得罪庞涓,被逼入秦,刚刚有个开端,这又遇到张仪。鬼谷子的门下弟子,真就是在下的克星啊!”连连摇头,举爵,“来来来,卬兄,干!”
公子卬却放下酒爵,两眼呆滞。
“卬兄?”陈轸一怔,斜望过来。
“好好好,”公子卬一下子回过神,举起酒爵,脸上起笑,语气却是伤感,“楚地广博,陈兄此去,定如蛟龙入海,可喜可贺,来来来,魏卬恭贺了!”仰脖饮尽。
“卬兄,”陈轸没有喝,放下爵,两眼盯住他,“在下请示大王,已得大王口谕,这处宅院从明日起,就归入卬兄名下。至于卬兄名分,大王择日另行诏命。”陈轸嘴角现出笑,多少有些苦涩,“有朝一日,山不转路转,轸若有幸再来秦地,再入此门,就是卬兄门下客了。”
“陈兄,你——”倒是公子卬怔了。
“今宵诀别,在下有几句话欲问卬兄。”
“陈兄请讲!”
“卬兄可曾想过前路?”
“想过。有朝一日,嬴驷或会召我,待见他时,在下就请命回国!”
陈轸连连摇头。
“有何不妥吗?”
“不瞒公子,”陈轸改过称呼,“据在下所知,公子已经回不去了!”
“为什么?”公子卬惊问。
“因为所有魏人都已认定公子战死沙场,庞涓为公子请功,魏王陛下也旨令太庙在正殿立公子牌位,公子头盔与二十勇士之盔合葬于临晋关了。公子若回,人也?鬼也?”
公子卬手中的空爵掉在地上,整个惊得呆了。
“公子,”陈轸的声音不急不缓,“于世人而言,于大魏而言,曾经的上将军公子卬已经殉国,不可复生,不过,公子眼前仍有三条路可走。”
公子卬目光呆滞。
“第一条,苟活。第二条,求死。第三条,为秦效力。”
公子卬的眼珠子动了下,望过来。
“如果公子求全性命,可走第一条,在下明日即捎带公子入楚,你我二人忘情于江汉之间,优哉游哉,不亦乐哉。如果公子认命,满意于现今功名,可走第二条,真心求死之人,天下无药可救。如果公子不认命,不服输,仍想做一个真正的将军跃马沙场,验证自己将军本色,凭自身本领建功立业,扬名于后世,可走第三条。”
时光凝滞。
不知过有多久,公子卬活转过来,拱手道:“谢陈兄。在下不才,愿走第三条。只是,此路如何走,还请陈兄指点。”
“公子若选此路,可分三步去走,一是改换名姓,二是结好张仪,三是与紫云公主重修旧好。”
公子卬再次惊呆。
“公子,”陈轸身子凑前,言辞恳切,“这三步你必须走。改换名姓,你可抛弃过往包袱,一身轻松上阵杀敌。结好张仪,因张仪未来必得秦相。将相和,方可建功。至于与公主重修旧好,个中利害,在下就不必多讲了。”
公子卬长吸一口气,憋在胸中,良久,缓缓吐出。
“更名之事,在下也为公子想好了,公子可姓魏名章,姓魏可不必更姓,根基永在,至于这个章字,倒是颇有讲究。”
“是何讲究?”
“章字从音从十,音者,乐也,十者,数之末也。章即音乐之终,为终曲也。将军戎马半生,乐曲未竟,此名或可有助将军完整此生,建不世之功,谱不朽之曲!”
陈轸一席话讲完,公子卬情绪亢奋,击案叫道:“好释义!”拱手,“魏章谢陈兄赐名!”
“来,”陈轸举酒道,“为魏兄浴火重生,干!”
“干!”
百官荐举国相的奏章陆续呈送大良造府,所荐之人五花八门,但过八成是现任大良造公孙衍。由于秦国此前没国相,大良造即前商君任职,是秦国实质上的百官之首,公孙衍自入秦后,一直担任此职,得到众臣公推,也是自然。
由于事关自己,对所荐奏折公孙衍并没有在大朝时奏报,而是在大朝之后专程觐见。
秦惠王将所有荐奏翻阅一遍,顺口问道:“咦,为何不见荐举右庶长的?”
“微臣不知,”公孙衍吸口凉气,拱手应道,“想必是右庶长为人平实,军功不彰,百官知之不多吧。”
为人平实即不张扬,是肯定张仪的品性,但军功不彰则一语点中张仪死穴,因秦国任命官职、赐地封爵,历来就是军功至上,即使公孙鞅,若是没有河西大战时主将之功,只能是大良造,断不会被封为商君。
“嗯,”秦王不好再说什么,微微点头,“爱卿所荐何人?”
“这……”公孙衍略是一怔,“微臣尚未想过。”
“寡人诏命百官举荐,爱卿缘何不想?”惠王目光直射过来。
“微臣以为,”公孙衍这也寻到说辞,“国相乃佐君辅国之才,非天下大才不可。就微臣目力所及,有一人堪当此职,只是……此人眼下并不在秦,微臣是以没有举荐。”
“爱卿是指苏秦吧?”惠王笑了,以问代答。
“大王圣明。”公孙衍这也松出一口气。
“唉,”惠王敛起笑,长叹一声,“爱卿所荐甚是。寡人一念之误,放走大才,使天下合纵,终成今日灾变!”
“此乃天意,非大王之误!”
“好了,不讲这个。”惠王回归话题,“除去苏秦,就眼前朝臣中,爱卿可有荐举?”
“回禀大王,”公孙衍拱手道,“微臣并无荐举,听凭大王圣裁!”
公孙衍告退之后,秦王又将所有奏章细审一遍,闭目长思。
秦王心中的不二人选本为张仪。然而,近日之事,尤其是张仪对待陈轸的小肚鸡肠,却又让他不无顾虑。国相乃百官之首,若无容人之量,何以辖制百官?就治国而言,能够辖制百官的首推公孙衍。近年秦政张弛有度,内外有治,公孙衍功不可没。
公孙衍始终不荐张仪,显然并不认可张仪。若用张仪为相,公孙衍必定不服。反过来讲,若用公孙衍为相,张仪亦必不服。苏秦、张仪同为鬼谷子高徒,苏秦身挂六印,张仪千辛万苦至秦,若连一印也不让他挂,叫他情何以堪?
既然称王,不可无相。一边是公孙衍,一边是张仪,秦惠王左想不是,右想不是,一连折腾数日,正煎熬时,猛然想到寒泉子,全身一振,吩咐摆驾终南山。
“敢问君上,”寒泉子听完陈述,呵呵几声笑问,“是想治一隅呢,还是想治天下?”
“这……”秦惠王心头一颤,拱手应道,“敢问前辈,嬴驷不才,治天下可乎?”
“欲治天下,必抗纵亲,而纵亲为苏秦发动。天道制衡,可制苏秦者,唯有张仪。”寒泉子的语气毋庸置疑。
“谢前辈决疑!”秦惠王长舒一口气,再次拱手,“只是,二马不可同槽。若用张仪,何以安置公孙衍呢?”
“既然不可同槽,何不分槽养之?”
好一个分槽养之!
秦惠王豁然开朗,连声称妙。如此难题,寒泉子竟以寥寥数语轻松化解,着实令惠王叹服。接后一个时辰,一君一民一边品茗,一边聊些天地阴阳、修身养性等无关紧要话题,看看天色向晚,惠王辞别。
寒泉子也未挽留,礼送出谷。
秦惠王其他不问,单问张仪,公孙衍越想心里越不踏实。
显然,自己并不是秦王心目中的相才。公孙衍对国相一职并不贪恋,但入秦以来,他已在不知不觉中将大秦国势视作人生大业苦心经营。就如种树,他挖坑,他培土,他浇水,他施肥,如今终于结出果子来了,摘果的人却不是自己,任谁心里也不是滋味。
秦王进山,伴行的是司马错,樗里疾因义渠使臣来访而未能成行。
这日晨起,樗里疾至大良造府禀报义渠诸事,正事议完,樗里疾起身欲辞,公孙衍伸手笑拦道:“樗里兄且慢,在下顺便问句闲话。”
樗里疾复坐下来,拱手道:“下官谨听大良造吩咐!”
“大王诏令五大夫以上吏员举荐国相人选,在下遍览荐奏,未见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