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访客人中,常有狂放怪诞文士,老仆早已见怪不怪,很快就端来笔砚,在门边粘好宣纸。陆狄初提笔在手.细心弹去笔尖的脱毛,挥手便写下一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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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山松粉未飘花,身是旧时王谢燕,
西湖风轻日脚斜一年一度到君家
凌天拍手高声喝彩,悟真和尚和费崇儒也交口称赞。陆狄初得意地笑着逊谢,众人随老仆一同进院。院中花木茂盛,并无深秋意味。阶下数十盆兰草,长叶藏夔,淡淡的兰花藏在绿叶中,吐出似有若无的高雅的清香,令人心醉。正面~间敞轩内两侧有书和卧室,小小的廊子连接着左右厢房口最妙在无处不竹:竹榻竹椅竹栏杆,整个廊子都由竹木制成,檐‘F 挂着竹笼,笼里养着叫声宛转如歌的不知名的小鸟;轩几竹架上,竹篮、竹盘、竹碗盛着各种鲜果干腊;小小的竹制琴桌上摆着一七弦古琴,长长的竹架上,悬满了箫、笛、阮、琵琶之类的乐器· ,· … 多别致的住处,多高雅超俗的主人啊!
老仆送上茶,客人们随意闲谈。主人不在,他们又素不相识,谈话时断时续,不怎么起劲.。费崇儒对着悟真和尚一拱手,笑道:“请问师父,在哪里打坐?'
悟真和尚连忙还礼:“不敢,小僧在松江府龙珠寺为住持。”“师父是自幼出家还是半路为僧?'
悟真盯了费崇儒一眼,见他满脸带笑,相貌淳朴,便随口答道:“在下自幼出家n '
“听师父说话,仿佛带几分北音,莫非去过北方?' 悟真一愣,又狠狠盯了那年轻人一眼,不高兴地说:“从来不曾!'
费崇儒赔笑道:' ‘是我听错了,师父莫怪!'
问答间.一缕悠扬的笛声远远地传来,大家侧耳细听,笛637
声似乎又远去‘。 ’。陆狄初推开轩后的ti ' ’权,放眼一望,山石平野之问,河水连着湖泊,水塘串着水渠,一派水乡景色.那燎亮的笛声,自烟波间飞起,在山丘林木中萦绕,越来越近了。老仆在一旁笑道:' ’这便是我家光生吹笛声了… … 峨,那就是先生。’;
果然,河水从山后绕出,送来了一叶小舟。透过霭霭水气,一个青衫飘洒、长身玉立的身影隐约可见,一只长笛横在他胸前,长长的流苏随风拂动… …
陆狄初笑道:“我们只在院中等候,且不出去,看他还识不识得旧日好友?'
众人会意地笑了,都聚到院门边等候。
船声泪泪,在柴门外竹林边停下,脚步“踏踏”,穿过竹径走近。足声猛然停住,门外有人“哦”了一声,接着便吟诵门上的诗句,读到最后,他大叫起来:
“狄初兄!一定是你!再没人写得这一笔如此怪诞的草书!
柴门“劈里啪啦”给推得大开,陆健一乒提着鱼篓一手握着竹笛,哈哈大笑地喊着‘’狄初兄”冲了进来口一眼瞥见三位形貌陌生的人,他一下就站住了,极快地收住大笑,精明的目光飞速地往那三人身上一扫,放下鱼篓长笛,很得体地拱手微笑道:“守仁不知列位光临,实在失礼,快请坐。”,他又转向陆狄初,抓住他的手笑说:“陆兄久不谋面,少说也有三年,却题什么一年一度到君家,言过其实啊!'
陆狄初笑道:“不过承上句旧时王谢之意而已,何必吹毛求疵?'
陆健伸出一个手指威胁说:“你道我不知你的言外之意?借638
唐诗旧时下谢堂前燕、飞人寻常白姓家之句.嘲我为寻常百姓耳、如此美意,程某人心领,心领啦!'
陆狄初道;' ’程兄,精明不减当年哪!”说罢,二人一同抚掌大笑。另二位客人恍然大悟,也赞叹不已地笑了。落座以后,凌天和悟真和尚先自我介绍,说是早就听说程先生学富五车、才高八斗,精通书史,文采超群,今日特来拜会,以表倾慕之情。陆健连称不敢,又把目光转向坐在末位的费崇儒.费崇儒立起身,“扑通”跪倒,朝着主人连叩了三个响头。陆健吃了一惊,连忙扶住说:
“这位小哥行此大礼,程某人可承受不起。”
费崇懦叫出声来;“恩公,你当真不认识我了了一个月前,在富春江上,你救过我的命啊。
“费祟儒!是你!”陆健惊喜地拍打着费崇儒的肩膀,“好,好.太好了〕 ”
众人摸不着头脑,看着他俩只是笑。陆健这才向大家说起事情的经过。
一个月前,陆健雇船游览富春江,黄昏泊舟一七里潍。夜半月明如昼,照耀着两岸连绵高山,绝壁如削、危石欲坠、奔竞起伏、千姿万态,而一水中流,净如匹练。面对如此关景,他哪里能够人睡,便安坐船头如坐天半,尽情享受天地造就、独钟神秀的奇山异水。
正因为月光明亮,他清楚地看到一团黑色物体仿佛人形,由上游漂来。他立即命船夫拦截打捞。救上来的是个年轻汉子,胸口尚有一丝温热,费了许多气力,总算把他救活。原来他是京师南货商的儿子,初次出门经商,往金华采购火腿等物,不想回杭州路上遇盗,银钱货物全都被抢,又被一桨拥进江水。他639
这北方人着水便昏迷,若不是遇到救星,必死无疑。他说在杭州有亲戚,他将到那里去报案,然后回京。此人就是这个费崇儒。
费祟儒听恩人讲完,说:' ’对,就是这么回事! 在下是个直性子,说不出许多好话,一句家乡老理儿却记得清楚:知恩不报,猪狗不如:这点心意,恩公务必收下。以后有用得着我费崇儒的地方,上刀山下火海,万死不辞!'
果然北方汉子侠义威猛,说出话来斩钉截铁,叫人听了精神陡振口及至陆健接过那个红布包着的“心意”,打开看时,众人尽都惊住:这是二块摆得整整齐齐的马蹄金,每块重约五十两,闪着黄金特有的柔和的光彩。
陆健立即重新包好,拉过费崇懦的手,放回他掌中。费崇儒像被烫着似的,一下子缩回去.愤愤地说:“恩公,你瞧不起我! '
陆健静静答道:“施恩图报,非君子所为。”
费祟儒“呼”地跳起,面孔涨得通红,瞪大眼睛,大声说:“我这条命是恩公救下的,如今恩公不肯让我报恩,我宁可死也不当猪狗般的小人!”说着,他一手从靴筒里“吱”地拔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照着自己的胸口就刺。众人大惊,凌天眼急手快,猛然扳住费崇儒的手;陆狄初则跳到背后,双手搂住费崇儒的腰;悟真和尚下得脸色煞白,嘴唇哆嗦,一句劝解的话半天说不完:“别… … 别动… … 别动刀· · 一”
凌天夺下匕首,直眉瞪眼地说:“小哥,你好大气性!' 陆狄初放开手,笑道:“守仁兄,还是先收下再说吧,不要闹出人命哪!'
陆健叹息着无可奈何地说:“真没办法,我收一下就是· · 一小640
哥,旱知道你的命这么值钱,我该把你让给别人去救,笃定能让个穷汉发笔大财。”
费崇儒一听他肯收了,立刻笑逐颜开,又趴下朝他即厂个头,笑嘻嘻地说:' ’我爹是京师大富商,有的是钱,这不算啥!日后恩公若肯到京师去,我包你春风得意! '
陆狄初笑道:' ’小哥的脾气真是热诚豪爽,不像个富商之子,倒有点满洲子弟的味道。”
费崇儒神色一凛,旋又笑道:' ‘是吗了我跟他们来往不少,满洲子弟也是有好的有赖的… … ”
凌天鼻子里一哼,很不高兴地说:“能有什么好东西!' “哎,凡事不能一概而论嘛,”费崇儒笑嘻嘻的,像是还要说点什么,凌天一句话就给挡回去了:' ‘你家要跟人家做生意,赚大钱,自然要说人家的好话!”说罢对悟真和尚一使眼色,向主人表示要到院中赏花,二人便摇摇摆摆地离轩一F 阶而去,分明要显示对费崇儒的轻蔑。费崇儒张张嘴,不知所措。陆健觉得不过意,连忙请费崇儒坐下说话二
费崇儒想了想,又说道:“恩公,黄金何足道!家父与朝廷许多大官相熟,早就听说朝廷下诏求贤。我想,先生大才,怎的不去做官?叫家父求人举荐,先生日后定能做到尚书大学士什么的,却不是光宗耀祖?当一朝栋梁,也是男子汉的一番大事业哩户
陆健和陆狄初没承想他会说出这一番话。可是看他满脸热诚,一双眼睛像小孩子一样纯良,不免打消了疑虑口陆狄初笑呵呵地说:
“小哥,如今是满州人的天下、满洲人的朝廷,我们蛮子哪能站得住脚?别说栋梁了,当那千人踏万人踩的台阶,也是难641
为得很的了。”
陆健指指自己的院落、房屋、花竿,说:' ‘我这里什么不好?我还有什么不足了”说着,他扬头悠然自得地吟诵道:“神仙无分,且藏身烟村水村,看自鸡撞破残霞,靠青山界断红尘。清风明月共二人,去住悠悠一片云!'
陆狄初喝彩道:' ’妙!这一闺《 玉抱肚》 着实妙得紧! ' 陆健义和悦地对费崇儒说:”给你讲个典故吧!宋朝一名处士叫魏野,隐居不仕,宋真宗屡次谓求,他坚不出山,并对捧诏使者吟了一联,说是:九重丹诏,休叫彩风衔来,一片野心.已被白云留住。那宋真宗嘉许他人品高.以后便不再召他。程某虽不敢与前辈老先生相比,心境却无二致。你明白了吧?' 费崇儒愣呵呵地望着他俩,不知所措地笑笑,又无可奈何地皱皱眉,后来很真诚地叹道:“唉,那不是怪可惜的吗兮· · 一”陆健陆狄初以为他还要再劝,不料他豪爽地一笑.说:“恩公,我真服你!你的人品跟那个宋朝的处士一样高!叫作· · 一叫作林中高上!'
主客都愉快地笑了。这个话头也就没有再提。 只是,直到陆健请大家一同品尝他钓来的鲜鱼的时候,凌天和悟真和尚都不肯搭理费崇儒:而且~吃过饭,这两位来自松江府的客人便要求主人陪他们往竹林散步,显然有避人的话要跟主人私一F 说口陆狄初知趣地留在老友库里,满有兴趣地向费祟儒打听着京师的风俗物产。四}一多岁了,他还没有渡过黄河呢。
也就两盏茶的工夫,外面突然腾起一片喧嚷,人喊马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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