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强云眼里涌上一层迷朦的水雾,在水雾升起之前,他也清楚地看到,叔妈眼里更早一步有雾,一层薄薄的雾。像极了自己上山下乡时,就要离开家的那一刻,母亲把自己送到门外的情景。
当母亲知道自己要去上山下乡到赖源去的时候,什么话也没说,只是默默地忙碌,拆开家里唯一还称得上是布料的一床白棉布被单,请人染成黑色,做成了一身青年装。
母亲把那身青年装穿到自己身上时,她的眼里也是有雾,一层薄薄的雾。雾里也是有着这样的柔情、关爱和说不尽的慈祥。她小声的说:“好孩子,想去就去吧。山里的人纯厚,听说还没有发癫,不会见到什么人都说成反革命。只要躲过这场灾难,我想日子总会好起来的。记得时常回家来看看弟弟妹妹们,记得妈和你爸爸都是痛你、爱你、时刻都想着你的。”
可惜得很,那时才十九岁的自己,还不是很能领会到这份浓浓的亲情,不太看得出母亲眼里的那层薄雾后面的慈爱。至少,也是没有现在这样感受得那么深刻。
这一刻,他从这双酷似母亲的眼睛里看到了亲情,也领会到了那份慈爱。
可母亲呢,自己只怕是永远……永远都看不到她了。
叔妈伸手擦去林强云的泪水,柔声说:“好孩子,叔妈知道,叔妈心里明白你的苦处,别心痛了,啊!”
沈念宗微叹一声,走到凤儿妈身后小声说:“好了,我们进厅去说吧,这般模样被人看了笑话。”
妈儿妈可不依他,大声说:“谁敢笑话,看我不骂他个狗血淋头。他们俩都没其他亲人,把我当亲人看,我也把他们看成自己的子女,我不关照着他们,眼看着他们被别人欺负呀。孩子,我们进屋去。”
“妈哎,你就不管我了么?”凤儿跟在后面不满地大声嚷嚷,可眼睛里却全是笑意,她调皮地朝沈念宗、陈归永他们眨眨眼,脸上的神情似笑非笑,声音里却像是受了多大的委屈似的:“你就光顾着心痛我大哥和山都了。”
凤儿妈哪里会不知道这个宝贝女儿,头也不回地说:“小丫头,给我躲一边去。看你又白又胖的样子,就知道你是好得不能再好了。这些人中,只有你大哥和山都两个孩子才瘦得不成样子,连眼圈都黑了。”
凤儿不服地争辩说:“那么,我爹和归永叔还不是眼圈也黑了,你怎么不说他们呀。”
“你爹和归永叔?哼,他们可是大人,连自己都顾不好,那就只能怪自己,累死苦死也是活该。”凤儿妈陡然停下脚步,回过头对着陈归永怒气冲冲的说:“最是你归永了,给你讲过多少次,要给三儿寻个……”
陈归永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出声打断她的话,急叫道:“好嫂嘿,别在这儿说好不好,今年我一定听你的,把事给办了就是。”
凤儿妈喜道:“好,这是你自己说的,到时候若还是推三阻四的让我下不了台,看嫂嫂怎么收拾你!”
凤儿妈见着了日夜担心的人全都安然无恙,心中的喜悦全在脸上表露出来。她接过护送她一起到城里三叔递来的大包袱,取出一身白绸衣服。转身拉过依在林强云身边的山都,一边为他拍打着身上几乎变成黄色的白布衫,一边叨唠着说:“唉,你这小子可比强云野得多了,每次看到你,身上的衣服总是有破洞。这回的衣服上破洞倒是没有,却又脏成这副模样。哎哟,有多少天不曾洗浴了,身上这么臭……”
她一掌打开山都要拿新衣服的手,笑着叱骂:“现在还不能给你穿,先去把身上洗干净了,才能让你穿上这身新衣服。去,去去,不但要浴身,还要沐头。哎,山都你跑什么,我还没说完呢,那双臭脚也别忘了用香碱洗洗。这孩子……”
凤儿妈虽然是骂山都,林强云听了也是满脸通红,转身快步地向外跑,笑着说:“啊,叔妈不骂,我还不觉得。有人一骂,我也闻出自己的身上确是有股怪味,而且还有些发痒。现在我也要去洗掉身上的臭味了。”
林强云回到大厅,厅里只剩下凤儿妈、沈念宗、陈归永和陈三叔几个人。
凤儿妈拿出那件林强云几乎忘记了的毛衣,送到他面前问道:“强云,这件衣服是如何织的?这上面的花样相当好看,能把织这衣服的人找来让我向他请教吗?”
林强云原本满是笑容的脸色一黯,神情落寞地小声说:“叔妈,我们再也看不到她了,这衣服是我母亲亲手为我织的,也是他留给我的最后一件东西。”
“唉,都是叔妈不好,问起这事让你伤心了。”凤儿妈歉然说道。
林强云:“没事的,我只是睹物思人罢了。这样的毛衣我会织,虽然织不出花来,但平针、元宝针倒也难不住我,以后有毛线时我也可以教叔妈织的。”
凤儿妈用奇异的眼神看了林强云一眼,高兴地说:“那好啊,以后有毛线时再教我织好了。哦,这里还有一件宝贝,是和毛衣放在一起的。你也太不小心了,这样的宝贝也敢随便乱放,若不是几天前去你屋内整理东西,说不定日子久了还会丢失呢。”
看到凤儿妈手指上拎着的手表,沈念宗、陈归永、陈三叔看得目瞪口呆。
手表显然是被凤儿妈很细心地擦拭过了,不但手表的各个角落擦得精光闪闪,连弹簧表带的缝里也擦过,显得里外一新。
“这又是什么宝贝?”沈念宗和陈归永异口同声地问:“做什么用的?”
林强云被他们问得一呆,一时间竟然想不出如何回答,尴尬地张大嘴发不出声来。
凤儿妈狠狠地瞪了两人一眼,柔声对林强云说:“强云,不方便说就别说,就当他们没见过这个宝贝好了。”
林强云对凤儿妈笑笑,已经想好了说辞:“不,刚才我只是不知道怎么样才能讲清楚。这么说吧,这是用来计时的东西,就像……就像,对了,就像沙漏般可以知道时间的东西。你们明白了吗?”
沈念宗奇道:“沙漏?这是道门计时的沙漏,我知道了。强云,这么小的沙漏是如何计时的,能不能说与我们听听?”
林强云把上紧了弹簧的手表调了个大约的时间,递给沈念宗,笑着指指点点说道:“这有什么不能说的,叔你拿去看吧。喏,这里指的是三点十八分,也就是未时刚过,申时一刻的时辰。”
几个人轮着看了一回,除了看到手表的秒针在走动、手表内有轻微的嚓嚓声外,一时间也弄不明白这时间是怎么看出来的。
沈念宗将手表交还到林强云手上,不解地指着弹簧表带中间那个小指南针问:“强云,这也是沙漏,怎么它里面的针会四下里乱晃啊?”
林强云对他们解释了一遍,沈念宗沉思着缓缓说:“叔年轻时有幸于启蒙先生处看过沈存中(沈括)先生的《梦溪笔谈》,只知有水浮、指爪、碗唇、缕悬磁鱼、磁勺、磁针之法以示南,却原来有还般精巧的指南针。此等宝物还是收起来不要用罢,省得露了白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林强云一想也是,在横坑村时,他只想到手表怕水不敢戴在手上,放到床头。后来时间一久,就把它给忘了。反正不用它也没有什么不方便的,也就唯唯答应了。
林强云向几位长辈讲了现在的情况,说明自己打算过几天将黑风峒还没安置的人,全部都带到泉州去,一来可以解决泉州作坊的劳力,二来那儿地方大,也能安置下这些人。
沈念宗几个人都认为这个办法好,但还应该把这里的钢铁作坊也搬迁到泉州,才能更利于今后生意的发展。林强云也同意他们的看法,再商量了一些细节后,此事就这样决定了下来。
一说到请沈念宗或是陈归永分出一个人到泉州去帮忙时,林强云就傻眼了。两个人谁也不愿意离开已经生了根的地方,去另一个完全陌生之处。
凤儿妈看他们兄弟俩争执不下,气道:“你们两个做长辈的是怎么了,在这里争来争去的成何体统。自己子侄的事情,也亏你们好意思能说得出口不去帮忙?我看不如这样,你们俩人都一起去,若是强云找着有人可以帮他的时候再回来,省得推来推去的没个着落。家里的事情,城内交给六弟,村里交给老三。就这么说定了,你们不许再争来争去的,让强云左右为难。”
林强云问道:“叔妈,你自己呢,这次该和我们一起到泉州去了罢?”
凤儿妈慈爱地按住想起来的林强云,笑着说:“孩子,村里还有你收养下来的上百个男女孤儿,你兄弟南松又是这些孩儿兵的都指挥,你说我能放得下心离开他们随你们去泉州么?再说,那几个洗衣做饭的女人,没我在也镇她们不住,三天两头就会放泼吵闹撕扯打架。我就留在村里给你看好这个家,等过几年这些孩子们大了,我一定去和你们一起,帮你把生意做到整个大宋。这次就不跟你们去泉州了,让凤儿和她爹、归永父子去帮你照看着吧。记得了,若是有空闲,你就回家来看看我们。”
第二天是正月二十,这一带的客家人把这天叫做“二十天圈”,有俗话说“二十天圈,天圈地圈”。
也就是说,过年本来应该在正月十五“上元节”——又叫“元夕节”——结束的,但有人为了想多玩乐几天而想出了这么个“二十天圈”的借口。那么,宽厚的人们也就顺水推舟地让这些贪玩的人多玩几天吧。
一旦过了“二十天圈”,过年也到此为止,接下来的日子不再是过年。就是再想玩的人,在这天过了之后,也必须放下手里的关扑(赌博游戏)赌博的纸牌、骰子,或是酒壶、酒杯等物事,振作起精神去做正事了。若是在这天之后还有人在玩关扑博戏赌彩头,或者还在饮酒作乐的,将会被人视为不务正业的赌徒、酒鬼,为人所唾弃、不齿。
由于围攻城的头陀军已经退走,没有了安全上的外来威胁,而且林强云唯一的女性长辈到来。所以,陈归永等人就断然决定,重新过一过因为守城而耽搁,没能过成的新春元旦。
既然是过年,就要有过年的样子。按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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