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凉晴的眼睛这一路几乎都快要哭瞎了,此时已经干得流不出泪来。她用脏得已经看不清原本样子的破烂衣服拼命擦着脸,对那门房吼道:“我是!我没有骗人,我是谢府的二小姐,魏家的二外孙女。我是谢凉晴!你让大房的魏夫人出来见我,她认得我!”
她的语气近乎绝望。
求求你,相信我好不好?我真的不是骗子,也不是叫花子。我是谢凉晴,我是谢凉晴啊!娘,娘你在哪里……是阿晴回来了,你出来看我一眼啊!
门房手里的棍子重重地砸在了谢凉晴的身上,将她打翻在地。
谢凉晴趴在地上,半天起不来。她觉得自己全身上下的骨头都似乎被打断了,处处都疼得厉害。纵使如此,她还是慢慢地在地上挪动着自己的身体,朝着谢府的大门爬去。她的嘴里喃喃道:“我是谢凉晴,谢府的二小姐,你让我娘出来见我,出来见我……”
门房原还打算再补上一棍,但看谢凉晴在地上蠕动的样子太过可怜,心里便有些心软。同时他也怕把人给打死在谢府门前,自己会吃挂落。毕竟谢家宅子左右前后,都是在宫里头有名有姓的官员,到时候若是因着这件事被言官参上一本,谢府怕是吃不了兜着走。谢家不舒坦,自然不会让自己这个罪魁祸首好过。
谢凉晴以为自己已经快爬到谢府大门的门槛上了,但实际上不过是寻常人的几步距离罢了。她的眼里滚下血泪来,双手在地上死死地扣着,谢府门前的泥地上被她划出十道深深的痕来。泥土嵌进了谢凉晴的指甲里头,因为太过深入,指甲的缝隙中渗出了血丝。
门房站在台阶上,看着台阶下的谢凉晴,如同看一只蚂蚁一般。他往里头探头,向另一个正在磕着花生,喝着劣质酒的门房道:“出来搭把手,这个要饭的眼见是要不行了,断不能叫人死在府门前,否则咱们一身骚跳进护城河里头都洗不干净了。”
里头那人老大不情愿地放下酒杯,拍了拍手上的花生红衣屑,从里头走出来。两人一个抬头一个抬脚,把还在地上爬的谢凉晴抬到稍远些的街上。
门房在临走前对谢凉晴道:“你要饭啊,这儿合适些。大街上人来人往的,善心人多得是。别再来谢府了。”说罢丢下人掉头离开。
街上路过的人见谢凉晴是被两个打扮得体干净的仆役抬出来的,还当是哪个府里头犯了错的下人在府里头受了私刑之后被主人家赶出来的,没人敢往她跟前凑。行人大都只匆匆瞟去一眼,心头道一声可怜,脚步却未曾停下过。
谢凉晴在地上挣扎了许久,才终于爬了起来。她如今已是看不大见了,只得摸索着往前走。偶尔会听见有店家不满地对她道:“走路看着些!都快撞上我东西了。”
谢凉晴冲着声音的来处,对店家道一声抱歉。然后继续往前面慢慢地挪步。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道自己究竟要走去哪里。她突然想起自己的外祖家,自小疼宠自己的外祖父母和舅舅舅妈们,一定会见她的。但想起方才谢府门房对自己的态度,她又犹豫了。
如今自己这一身打扮,真能进得去魏家吗?会不会也被门房给打一顿,再抬来大街上?
原本凭着记忆迈出去的步伐又停住了。
“前头的人小心!”
谢凉晴听到身后传来马车声和车夫呼叫的声音,她转头去看,模糊地看见一辆马车似乎正朝着自己过来。她想避开,但是身体完全动不了,竟一下就被冲过来的马车给撞倒在了一边。
车夫道一声“晦气”。他原想就这么偷偷走了了事,车厢里的人却问:“方才可是撞着人了?”
车夫只得赔着小心道:“是我的不是,魏先生你腿脚不好,别下车了,我去瞧瞧便是。”
车厢中的魏阳从身上摸出个装着银子的荷包来,手伸出帘子,将荷包递给车夫,“同那位伤者说,我还有急事,这些权作是医药费。若还不够,届时只管去铺子里找我便是。”
车夫接过银子,连声道魏阳是个善心人。他一脸嫌恶地朝又脏又臭的谢凉晴走过去,远远地就把荷包扔在谢凉晴的面前,“魏先生说了,有急事,这些就是医药钱了。若有不够的,就上贡院那边儿的脂米分铺子去找他。你到了贡院问一声魏先生在哪儿,那边的人会给你指明方向的。”
谢凉晴抖着手伸出去,一把将那荷包攥紧。那荷包料子用得不算顶好,但也算是中上了,上面的绣线用手摸着就是玉芝楼的,丝毫不吝地细细密密地绣满了一朵花儿。荷包鼓鼓囊囊的,一摸就知道里头有不少碎银子,别说看病了,就是在京里住些日子也尽够了。
贡院的脂米分铺子,应当就是五妹妹的铺子吧。魏先生……魏先生……
谢凉萤的眼里又落下血泪来。他救了自己一次,又救了第二次。
也好,虽然算不得真正的见面,但起码听见了他的声音。谢凉晴想起在南直隶最后的日子里,自己向老天爷许的愿。大约,自己是真的要死了吧。
马车从趴在地上攥着荷包的谢凉晴身边缓缓驶过。
帘子被风撩动,露出一个角来。魏阳从那缝隙间朝外头看,视线扫过地上的谢凉晴时,心中一动。他忙让车夫把车停下来。
车夫嘟囔了一声麻烦,却还是把车停了下来。他扶着腿脚不便的魏阳从车上下来。
马车已经离谢凉晴有一些不短的距离了。魏阳一边叫着“谢二小姐”,一边在车夫的搀扶下走过去。
谢凉晴听见魏阳喊她,心里一时有些慌。竟不知哪里生出来的力气,一下子从地上挣扎着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前跑。
魏阳并不确定这个衣着褴褛的女子就是谢凉晴,但他素来相信自己的直觉,不看到正脸,不得到对方的否认,他是不会轻易罢休的。见自己追不上,魏阳就扬声向周围的看客求助,“那位女子是我东家府上的,还请大家替我将人截住,我定有酬金相赠。”
一听有钱拿,行人们纷纷动作起来。一个谢凉晴怎会是他们的对手,很快就被带到了魏阳的跟前。
魏阳履行了承诺,将酬金给了将谢凉晴带来的那个路人。他看着把头扭到一边,不愿看着自己的谢凉晴。许久,叹了一声,牵起谢凉晴的手,“谢二小姐身上有伤,且先随我去医治吧。”
谢凉晴想挣开逃离,但却始终没能挣开。她抬起头,看着魏阳的背影。
魏阳因为脚有些跛,所以从背后看的时候,能特别明显地感觉出来他走路时的起伏。
谢凉晴的心情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仿佛每一次自己最不堪的时候,都是撞见了魏阳。这个对自己无意无情的男子。那与旁人不同的背影,就是她此刻心中最坚实的那颗大树。可替她遮荫,可护她周全。
将谢凉晴扶上马车,魏阳向车夫道:“回铺子,今日不出门了。”
车夫道了声是,让魏阳坐稳了,将车重新赶回了铺子。
谢凉萤的铺子并不算大,能住人的屋子,就只有早早地就准备好的魏阳的那一间。魏阳将谢凉晴带到屋里里头,将里面稍微收拾了一下,对谢凉晴道:“我去给谢二小姐打盆水来清洗一下。”
不等谢凉晴答应,他就出了屋子,打好了水上前面铺子叫了个闲着的女伙计,去帮谢凉晴洗漱。
那女伙计见了谢凉晴便皱紧了眉头。她一边替谢凉晴清洗,一边道:“姑娘一定吃了很多苦吧。”
谢凉晴慢慢地摇了摇头。比起在李家受的那些苦,这点皮肉上的痛称不上什么。虽然凳子并不算舒适,但坐着心里却很安定。擦洗身体的巾帕并不柔软,却让她感觉自己那些绝望被一点点地抹掉了。
女伙计换了三桶水,才算把谢凉晴给收拾干净了,还特地从铺子里取了一些给客人们试用的脂米分来给谢凉晴打扮。谢凉晴原本想拒绝,却拗不过女伙计。
女伙计将打扮一新的谢凉晴转到镜前,让她自己看,“女子呀,就是时时刻刻都要将自己给打扮妥当了。要是自己心里头都没有自己,那谁还会把自己当回事?”看着谢凉晴的侧脸,女伙计不由赞道,“娘子底子可长得真是不错,这般一收拾,越发显出来了。”
谢凉晴看不清镜中的自己,她伸手摸摸脸,涂抹了脂米分后的皮肤从粗糙变得柔滑细腻,虽比不上出嫁前吹弹可破,却也不算差。她在心里不断地重复着方才女伙计无意间说的话。自己在意自己……
她不知道女伙计经历过什么,才会有这样的感慨。但此时听到这番话,谢凉晴却觉得自己能深深地体会。如果在当时议亲的时候,自己不将谢家的利益摆在第一位,而是明确地向母亲、父亲提出自己的不愿意,是不是现在就不会落到这般田地?倘若当时,自己正视自己对魏阳的情意,并不将这份感情埋藏在心里,而是鼓起勇气和魏阳说清楚,不遮遮掩掩的,会不会魏阳这个烈郎就会怕了她这个缠女?
谢凉晴不知道自己从哪里得出的结论,她就是知道魏阳心里是有她的。兴许并没有更深的爱意,但却是有好感的。
为什么自己当初不抓住那一点点喜欢,勇敢地告诉魏阳,希望他来谢家提亲。自己并不在乎他的身份,也不介意他的家境。
是,她是女孩儿。谢家金尊玉贵地养着她到了十几岁,她的确该为家里头做些什么来回报这十几年的养育之恩。
可她更是个人啊!并不是傀儡师手里头的傀儡。她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情绪。
谢凉晴将自己的一双手举高在眼前。这双布满伤痕的粗糙的手,难道不足以回报谢家吗?
她将展开的双手渐渐收紧,成了一个拳头。
以后,她要为自己而活。把自己放在心里最重要的位置上。
魏阳敲了敲门,“好了吗?”
女伙计扬声笑道:“魏先生进来吧。”她把谢凉晴转向魏阳,像献宝一般,“魏先生你瞧。”
魏阳在一瞬间,仿佛又看见了过去的那个谢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