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欺骗为职业的人,总要扛着巨大的压力。如果有一天,她扛不住了,那便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女人慢悠悠地在心中计较着,手却已经扬起来。她叫住一辆人力车。
气喘吁吁的车夫停下来问她:“这位……”他本要说“小姐”的,却不想瞧见了女人身上笔挺的军装,于是把可能闯祸的称呼咽了回去。
陆霜年表情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径直上了车:“陆军总部。”
第一师师部。
小楼上的灯基本上都灭了。第一师刚刚从前线调回来没几天,顾宸北也有意休整,师部的人都难得放松,到了晚上便纷纷回去休息了。
黑色轿车在院子里停稳。顾宸北没急着下车,他熄了前头的大灯,在黑暗里坐了一会儿。
他向来冷静自持,有人说第一师的那位年轻师长大约是一部人形机器,连心脏都是金属制造。顾宸北甚至挺认可这个比喻。上战场的人,感情太充沛了不是什么好事。
——可知道今天,他才知道“冲动”为何物。
他只是觉得那个女人很漂亮,很漂亮。漂亮得让他满心都是据为己有的念头。连她脸上还泛着血腥气的,带着战场险恶的伤痕,也让人心旌动摇。明明知道她有多危险啊,可还是情不自禁。
这感觉让顾宸北感到深深的不详。
那些个因为感情而愚蠢的人最后都不免被爱恨烧灼殆尽,反倒归于平静。而他这样的人,心里头那闸口一开,恐怕就再难平湖无波。
而眼下时事艰难,他哪里有那个资格。
那个女人,简直是个祸患!
顾宸北一拳砸在方向盘上,喇叭发出一声尖锐的响。陆霜年黑漆漆的眼睛却又从脑海里浮现出来,清清楚楚,带着狡黠的笑意。
男人咬了咬牙,终于无奈地放下了攥紧的手。白色的手套已经一片褶皱。他的脸上掠过一丝困惑。
赵志辉还没走。他正在办公室里收拾着文件,却听见有人上楼的声音。随后师长办公室的灯被“啪”地打开。
“师长?!”
顾宸北从桌子后面抬起头来,看了在办公室门口探头探脑的赵志辉一眼。
上尉干笑了一声,“您……您还没走呢。”
顾宸北淡淡道:“进来说话。”他看着走进来的副官。赵志辉从顾宸北刚刚军校毕业就跟着他了这些年南征北战,已算是顾宸北的心腹。
“正好,有件事情要你去办。”
赵志辉一个立正,“师长您吩咐。”
顾宸北道:“找两个得力的,去秋山路附近盯着。”
赵志辉一愣,忙道:“是。”他小心翼翼地看了顾宸北一眼,又问道:“目标是……”
顾宸北声线平直,“陆霜年。”他看着赵志辉忙着将脸上的惊讶掩藏起来,淡淡道:“注意陆参谋家的情况,她每天的进出都要记录。但不要跟踪。让监视的人直接向你报告。”
赵志辉严肃了表情:“明白!”
顾宸北摆了摆手:“你去吧。”
赵志辉一边暗自奇怪,一边离开了顾宸北的办公室。——他们可是正规军,又不是什么情报机构,监视这样的手段很少用。那个姓陆的女中校明显是上头派下来牵制第一师和顾师长的。师长这是要反击了么。
办公室里剩下顾宸北一个人,格外地安静。男人瞧着外头浓黑的夜色,眯起眼睛。
宴会上那一瞥的画面又浮现在眼前。肖似那女人的背影穿着女侍者的衣服,姿势妖娆地伏在一个年轻男人的身上。他又想起女人脸上艳红色的伤痕,以及她惯有的,隐藏在漫不经心后面的,辛辣呛人的冷酷。
顾宸北慢慢地摘掉手套,他的手指划过桌上一本厚重的字典,脸上慢慢地浮起一个冷冷的笑容来。
——那个扮作女侍者的,果真是你么,陆霜年。
陆军总部。
即使已经夜深,这地方依旧是灯火通明的。陆霜年付了车钱,迈步往里走。
军情处占了陆军总部大楼的整整一层,不少穿着便装的特工和参谋人员来来去去,一副忙碌的情景。陆霜年径直往处长办公室而去,路上人见她军衔,配上女人毫无表情的脸和那道还新鲜着的伤口,竟没人敢拦她。
孙裕正在审阅机密文件,听见敲门的声音抬起头来。
“请进。”
看见走进来的陆霜年,男人并不惊讶。他只是微笑了一下,淡淡问道:“事情处理好了?”
陆霜年大大咧咧地在坐下,将手搭在沙发的靠背上。
“不太顺利,不过总算处理完了。”女人淡淡道,她看上去有些若有所思,随后又加上一句:“哦,也许还不算完,谁知道呢。”
孙裕的目光扫过陆霜年似笑非笑的表情,他并没有回应女人的话里有话。
“受伤了?”
陆霜年用拇指蹭了蹭脸上的伤口,血已经干了。她满不在意地笑了笑:“蹭破点皮而已。”
孙裕却是一副关心属下的样子,不由分说地道:“去医务室看看,开些药。恢复的快些总是好的。”
陆霜年淡淡道:“多谢处长关心了。不急。”
孙裕顿了一下,看着她:“这么晚了到处里来,有什么要说的就说吧。”
陆霜年道:“今天晚上可能是最后一次到处里来汇报工作了呢。”她耸了耸肩膀:“我的住处已经暴露给顾宸北了。如果明天有人在秋山路盯梢,便是他已经怀疑我了。”
孙裕皱了一下眉:“这顾宸北,果然厉害。”
陆霜年笑了笑,道:“他很聪明。”女人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下,“何况本来就有防备。要动一师之长,总是不容易的。”
孙裕看着她:“阿年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又是这个称呼。陆霜年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一丝阴翳从她漆黑的眼睛里滑过去。
陆霜年语气平淡:“今天晚上我叫人带了个口信来,想必处长已经收到了。”她微微扬起下颚,道:“处长如果不信我,可以不用我。”
孙裕的笑声听起来干巴巴的,他说道:“阿年多虑了。我只是希望能保证你的安全。”
陆霜年似乎不打算再讨论这个话题,她又道:“处长要对付顾宸北我没有意见,只是,下杀手恐怕就不太好了吧。”
孙裕眯起眼睛:“阿年何出此言。”他一副“不太明白”的样子。
陆霜年心中冷笑。她表情真实,透出一些不满和忧虑:“眼下主和一派暂时偃旗息鼓,和夏泽的休战恐怕也只是暂时的。顾宸北在军中中立,是军情处制约军方极好的筹码啊。”
孙裕收起了笑容,他的:“他不是能由着军情处操控的人,这你知道。让顾宸北支持军情处,和与虎谋皮有什么区别?!”
陆霜年干脆道:“我只是希望在我任职第一师期间,可以保证顾宸北的安全。”
顾宸北遇刺,孙裕就可以趁势将罪名扣在夏泽头上,两国之间的战火再起,军情处便可以趁机做大,到时候无论是主和还是主战,恐怕都奈何不了他了。
但陆霜年不能同意。她不可能看着孙裕壮大,也不可能……看着顾宸北死。
陆霜年也是人,也知道人有七情。就凭着上辈子顾宸北在她葬礼上说过的话,她也不能不念着。
孙裕沉吟了一下,他端详着陆霜年的表情,终于道:“好吧。”他做出一个温和的表情来,“在第一师的事情就全权交给阿年你了。顾宸北处里可以不动,不过,总要抓他些把柄才好。”
陆霜年点头。她清楚这是孙裕能给出的最大的“让步”了。杀不了顾宸北,有些可以威胁这位汶鼎“战神”的把柄,总归对军情处也是有利无害的。
陆霜年站起身来,“那么我就告辞了。”
孙裕心情不怎么愉快,只是平淡地点了点头,示意她可以离开。
第二天再见面的时候陆霜年脸上多了一小块纱布,遮住了那道伤痕。顾宸北看着她的样子,挑了挑眉毛。
女人笑了起来,她指着在脸上格外扎眼的白色,“很快就好。”
顾宸北没说话。
办公室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气氛一时沉寂。
陆霜年的目光在顾宸北身前的那张宽大的红木桌上逡巡了一圈,她并不知道师长大人一大早将自己叫来到底有什么事情,于是没话找话道:“对了,宋小姐怎么样了?”
顾宸北绷直的唇角似乎终于露出了一丝松动的痕迹。
以陆霜年的官面儿身份,自然是没资格过问顾宸北私人事务的。她既然开了口,就是站在故交的位置上。
“不过是宿醉,大约今天会头痛吧。”男人淡淡道。
顾宸北说着,站起身来。陆霜年瞧着他动作,又问道:“去哪儿?”
一身军服的男人道:“在陆军总部有个会议,我想陆参谋愿意载我过去?”他用的是格外温和的疑问语气,但很显然,并不是真的在征询陆霜年的意见。
陆霜年认命地跟着站起来。“我去备车。”她说道。
在听到“陆军总部”四个字的时候女人心中便是一紧,好在脸上依旧不动声色。顾宸北会去那儿开会在正常不过了,只是她昨晚瞒着对方去了军情处,心中总归是有些发虚的。陆霜年今天早上,便瞧见在自己家门口蹲守的人了。
——普通士兵怎么可能蹲在她家门前监视还不被发现。这只不过是个提醒罢了。彼此心知肚明。
时间还早,路上车辆不多,不少沿街卖报卖香烟的小贩从车子旁边经过。顾宸北就坐在她旁边,要知道在后座上没人的情况下这可并不多见,但陆霜年没问。
前头是个岔口,陆霜年稍稍放慢了车速。
女人忽然开口道:“昨天晚上是为什么?”
顾宸北侧过头看她。陆霜年脸上贴这块儿纱布,表情还挺严肃。他自然知道女人问的是什么。这问题顾宸北想过,而且想了很长时间。但他并不想回答。女人也扭过脸来瞧顾宸北,一副等着答案的模样。她的眼睛漆黑漆黑的,像蕴含了千重的心机冷酷,又像是单纯的慵懒散漫,带着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