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脸偏了偏,我看见他明明脸色铁青,但眼里终归还是有些笑意。这几句话根本经不起任何推敲,但他好象也并没有诚意打算做出一个更好的解释。做个小小的表面工夫敷衍两句,算是给过八阿哥一个台阶吧,而且这样说了也可以立刻带走我。总之,我的暴露,让他们兄弟几乎就这样面对面的撕破脸皮,大家在做什么,彼此心知肚明。他们需要保持天家兄弟的雍容和气,高贵姿态,哪怕背地里恐怕已经在往兄弟身上捅刀子。
胤?站在门外殿檐下,一言不发的轮流看看他的四哥、八哥、九哥,还有我,目光是极度克制的惊讶。他的目光最后落在我身上,仿佛在打量我这几年里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坎儿走进来背着殿内向我挤挤眼,貌似粗鲁的拉了我胳膊要走。我推开他的手,在原地向良妃的方向跪下,只说出两个字:“娘娘……”嗓子又哽咽沙哑得难受。
从怀中取出那碧绿得一汪水似的玉镯子,双手呈上,道:“良妃娘娘,留着这镯子,就当是凌儿陪着娘娘……”
那个被叫做“姑姑”的大宫女看看胤?的脸色,悄然走下来接过我手中的镯子。胤?原本看了看胤?,似乎希望他能做点什么或者说点什么,但所有人都无不惊讶的发现,胤?站在那幽暗处,背起双手,牢牢的看着住我,脸上居然微微带笑,虽然他的目光分明是悲戚的。
胤?无声的一甩手,仿佛万事不关心的重新回到良妃身边。
我站起来,随坎儿走向雨中,转身前忍不住再看了一眼站得远远的胤?,目光相对,复杂得一时羼杂不清。
胤?及时向坎儿示意,我终于被拉着离开了,胤?似乎犹豫了一下,也跟着走了。穿过层层宫门,胤?胤?的护卫、随从渐渐一拨拨跟上来,渐行渐远。就这样轻易的,离开了?我几乎不敢相信。
出得一座宫门,胤?的轿子就停在那里,一片鲜艳的明黄,在灰蒙蒙的雨中分外明亮温暖。我还在原地发怔,身后有人推了一把,我糊里糊涂的钻进轿子,胤?也随后进来了——然后我就被拥进一副热呼呼的胸膛里。
“起轿,回王府!”胤?的声音就响在耳边。
呵,是真的。我不用再提心吊胆,一切都有胤?在呢!茫茫的雨声中,我终于安心的抱紧他,把脸埋进他的胸膛,给心找到一个安全的栖息地。
尘世羁 第一卷 第39章
风雨如晦
“叫我。”
“……?王爷?”
“不对!像刚才那样叫我!”
“……?胤??”
“对!再叫!”
“……胤?。”
“大声一点儿,本王这可是在命令你。”他在我头顶窃笑。
我也笑了,头靠在他胸膛里念经似的念叨起来:
“胤?胤?胤?胤?胤?胤?胤?胤?胤?胤?……”
窗上的雕花是熟悉的五福捧寿花样,琴桌前幽沉的木樨香缠绕着直散到窗外来,站在门口的是永远让人觉得心中安宁的邬先生,我又回到了雍亲王府的书房。邬先生对我能这么快回来似乎并不十分奇怪,而是对我重新恢复语言能力显得非常满意。
胤?把我重新安置在书房后的小院子,命两个小丫鬟来服侍我沐浴更衣——不知道为什么,连梅香也不再在这里了。我收拾妥当重新来到书房时,胤?正在向邬先生小声交代些什么,见我出来,深深看我一眼,和邬先生交换了一个目光,便又转身消失在雨中。
他在忙什么?邬先生似乎并不打算跟我说起,却亲自给我泡上一杯热腾腾的茶,示意我伸出一只手,给我把起脉来。
碧螺春的清香随着热气袅袅上升,然后氤氲在空气里。雨小了,微风送进来的雨丝凉沁沁的,邬先生乌黑的眼眸收敛了光芒静静的看看我,又看看外面的天,书房中连空气也寂如一潭深山中的湖水,把我满肚子的问题全都憋回了心里。
良妃今天真的熬不过去了么?太子是否又将被废,十三阿哥会受到牵连?今日之事就发生在宫内,怎么能瞒过康熙?——就算瞒过了康熙,已经被八阿哥知道了的我的存在,从此将成为埋在胤?身边的一枚定时炸弹,他可以用它随时制约胤?。在未来越来越紧张关键的时间里,胤?怎么可以有一个这样的软肋?
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我和胤?的好日子恐怕是回不来了……
“我早先便说你的嗓子已无妨,王爷只是不放心,如今可好了,我和性音和尚也不必背上庸医的头衔了,呵呵……”抽回手,邬先生笑道,“这两年你身体养好了些,本就没什么大碍,只是这些日子又失于惊吓忧虑,给你开两剂安神宜气的药罢。”
说道“惊吓忧虑”,他才认真的审视着我,一种强自克制的关怀和无奈从目光中不可抑止的淡淡散发,于是他又很快别转了头。
满心的忧虑和疑问不知如何开口,加上几年来已经养成不用语言表达的习惯,只好捧起茶杯抿了一口。
微涩的甘醇在唇齿间蔓延,两个小丫鬟在敞开的窗下走廊上扇着烹茶的小炉子,恍惚间我好象回到了几年前,初进这府时,我也曾在那窗下傻乎乎的烹茶,全然不知这个世界的凶险。
不由得转眼看看邬先生,感觉我们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单独在一起了。就算在一间屋子里,我们之间却好象已经被命运隔开,挡在中间的,隐隐已是一场前世今生的闹剧。
先生随意的穿了一身青色衫袍,坐在窗下,身后窗外能看见剪影般的竹叶,正是邬先生画作的风格。此时他微微侧着身子,没有看我,光与影映出的侧脸若有所思,目光深深如午时的夜色,里面隐隐摇曳着什么神秘的,没有人能读出来的东西。这个把自己深深藏起来的男人,是命运让他如此隐忍坚持,此时的我觉得自己终于懂了他,突然为他心酸。
见我们都愣愣的不说话,他笑了笑,起身从身边的柜子里小心的搬出一把琴,我连忙上前帮他把琴放到小几上。
“凌儿可还认得这琴?”
怎么可能不认识?只需一眼,甚至手捧它的感觉,我已经认出它:杉木,灵机式,尾端木质焦黑,有非常难得的梅花断纹。
“自然认得。这不是凌儿以前在书房,向先生学琴时弹的那一个吗?”我的声音和以前相比,有些哑,有些低,正好神奇的符合了我的现代审美观。
“你许久没见它了。我原打算将这琴送到庄子上给你,聊做消遣,但王爷不愿让你有所联想而伤感……”
“凌儿一定不知道,这琴是我祖父所制呢。”先生语气悠悠,但听不出感情。他任我扶着坐到琴前,顺手抚过琴弦,
“听说,在我家乡曾有一座数百年的古寺,曾经盛极一时,但至我祖父年轻时,正逢乱世,香火稀少,已经破落。偏偏有一年夏季,又被雷电击中大殿,正殿倾颓,寺里的和尚无钱修缮,纷纷游方去了,大都一去不回,最后只剩下年迈体弱的老住持。我祖父自少年时便常去与他论道说禅,此时便要接济他。不料这位大师却送了祖父一块木头,说,他也要远行了,临行要把这木头送给祖父。这是寺庙正殿最中央的顶梁横木,已有数百年历史,原本是上好的杉木,这次被雷电劈断,别的寺众打算用它烧火,被大师留了下来。他叮嘱祖父,以此木制琴,必有举世难得之音。祖父当时不解,第二日,再去寺中要给大师送行,才知道就在前夜,大师已在寺中坐化,成佛西去。”
大概因为书房的气氛是太完美的铺垫,这个故事一开始就抓住了我。抚摩着这琴焦黑油亮的尾端,原来,这琴早已有了几百年的前世今生,我出了神,仿佛看到它曾经是树林中生机勃勃的小树苗,经历几百年风雨,眼见了几朝几代人事变幻,又因挺拔出众,与佛祖结缘,顶起了寺庙的大殿,看着在自己下方一代又一代芸芸众生为自己的心事向那泥塑木雕的佛像虔诚叩头祈祷,但终于物是人非,最后连寺庙都破落了,只有那位大师夜夜的念经声绕梁不绝。
是否连这木质肌理中都渗进了《楞严》《金刚》《大悲》?我俯身,把耳朵贴在木头上。原来以前的我那样乱弹琴真正是暴殄天珍呢。
邬先生默默审视我,似乎对我每个动作的意思都了解得很清楚。见我这样,他笑道:
“还有呢。祖父厚葬了大师,时逢前朝政治黑暗,天下眼见已陷入不治之世,祖父亦对世事灰心,从此抛下俗念,只潜心研究制琴。他游历拜访了当时全国上下的制琴名家,用了二十年时间,斫制了无数的琴,也亲眼见了前朝败落,本朝圣祖龙兴,渐渐心胸开阔,眼界洞明,不以世事为念,而以诗文、篆刻、音律闻名江南。直到祖父年老,才取出此木,倾尽心力,斫制成琴。其雁足与琴轸,皆是多年收集的蓝田碧玉,每一块玉都温润无暇。如此,其弦音果然举世难得。但祖父因无心国事,趋避战祸,自觉抱愧于百姓,更有愧于前朝之倾颓,终年郁郁。他晚年见大清基业已定,江山可待重整,便将此琴珍藏于室,自己则避居僧庐,潜心教导我父亲和叔父。祖父说天道轮回,兴亡有数,他虽心系前朝,但希望我邬家后代能有为国事出力,倘若能庇一方百姓平安、民生昌盛,也能赎他在国难民苦之时只求偏安,空将一身抱负错系于琴画自娱之罪。”
邬先生是一个极其优秀的演说家,这篇意蕴厚重的解说词,竟让我有一种在看电视纪录片的感觉。他早已停了没有再说,但余韵悠悠,我好半天都还沉浸其中。
他的生平,我大概是知道的,那些被迫害打击,颠沛流离,怀着一身才华却潦倒逃亡的日子,他是否也常想起这琴声?想起人世沧桑,想起自己祖父的心愿?
我也将手指拨划过琴弦,终于明白了这琴声之纯、醇,原来是由沉沉的漫长时光提酿,多少前人以精魂浇铸而成,果然举世难得。
“凌儿,我将此琴送给你。”
“——什么!?为什么?”
邬先生居然还笑了笑,要将对自己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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