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药,碰巧被横在草药旁的季青宛绊了一跤——这便是他为何认定季青宛就是他的有缘人的源头所在——这样多的碰巧凑在一起,都只是为了遇见她啊。
也不知当时怎么想的,他虽想救她,却一反常态多嘴问了她一句话:”你可信我?”
季青宛丝毫没有要死之人的虚弱,流了这么多血还有翻白眼的力气,中气十足回他:“讲这句废话做甚,没准就在你多说这句话的功夫我便错过了最佳救治时间。”还是有些畏惧会死掉,顿一顿,打量他一眼,又道:“眼下我只有你可以相信,以后说不准也只有你可以让我相信。那么我便在此立个誓吧,只要你信我一日,我便同等的还你一日信任。就算你没将我救回来我也不会怨你,谁让我信任你来着?”
少女浸躺在污浊血污中,看不清面容,只露出一双算不得倔强的眸子,眸子里透露出算不得温婉的深意。
苏景这两日辗转反侧睡不着觉,有时骤然惊醒,脑海里回荡的都是季青宛的那句:只要你信我一日,我便同等的还你一日信任。
这句话已成了困住他的魔咒。
同季青宛置气远赴北疆,是他这辈子所做之事中最后悔的一桩。木流火的确作恶多端,可恰是他给了她作恶多端的机会,若他当年不在乎季青宛与七月的亲密无间,不想季青宛的那句“男女有情,男男有情,女女亦有情。”一切应当不一样。便如武夜机方才所说,没准他们的孩子都能偷酒喝了。
是他先对季青宛生出疑心,是他先不信任的季青宛,哪怕如今她不再亲近他、刻意回避他,也都是他咎由自取。
他才是罪魁祸首啊。
小王爷难得安静片刻,只絮絮饮酒,没开口插话。他从苏景的讲述中听出了漫无边际的坻愁,他开动不太灵光的大脑思索一瞬,神色忽的一凛,试探着道:“你该不会打算对木流火做甚么吧?”
苏景不置可否,只盯着拇指上的血珠看,眼底的冰冷寒意能将人冻僵。武夜机慌了,忙试图劝诫他,“苏兄你莫动怒,眼下还不到动他们的时刻,贸然出手可能会得不偿失。咱们若真想给嫂嫂报仇,不若再等几日,等到左相那边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再动手也不迟。”
苏景拿帕子擦拭掉食指上的血珠,背对着放亮的天际,忽的绽放一个神秘莫测的笑颜,浅浅笑道:“我自是明白。”脸上的笑容忽的消失不见,他抬手摸上冰冷的小刀,“只是我忍得了,我的心忍不了。”
武夜机还想再尽力劝一劝,没等组织好语言,苏景上下打量他一番,目光停在他沾满雪沫的裤管上,挑眉揶揄道:“你从雪底下游过来的?”
武夜机咽下了还没组织好的劝诫的话,起身掸裤管上的雪沫,“差不离,你真该出门看看路上的雪堆了多深。也就是听箐勒说你两日不曾开口说过话,我才特意提了两包杏仁酥来给你,不若真不想大冷天的出门。”苏景擦拭掉方才雕刻的小玩意上头的碎木头屑,露出个如蜻蜓一般的物件,他伸头疑惑道:“你做的是甚么?”
苏景不知打哪儿掏了根圆滑的木头棒子出来,□□先头蜻蜓般的物件上的小孔内,轻轻搓一搓,木头片子竟摇摇摆摆的飞上天了。
小王爷张大嘴巴呈呆立状,半晌木头片子落地,他回过神来,朝苏景抛了个媚眼,恳求道:“苏兄,你我关系这般好,不若你将这只竹蜻蜓送我好不好?紫花楼的花魁姐姐喜欢奇巧的玩意儿,我想拿去逗她一乐。”
紫檀色衣袍婆娑轻动,苏景缓缓捡起竹蜻蜓,给武夜机指了另外一条路:“街上有得卖,十文一只,做工比我好。”
小王爷不依不饶:“啧,普通手工匠人做的竹蜻蜓哪有苏景苏先生做的来得珍贵,不消说别的,光是这个噱头便足以让花魁姐姐多看我两眼了。”猛的想到苏景不像是会平白无故做手工活的人,他幡然醒悟过来,睁圆眼睛道:“你做这只竹蜻蜓不会要送给季青宛吧!”
苏景十分干脆的点头:“猜对了。”
武夜机晃了晃束玉冠的脑袋:“你简直……简直是疯掉了。”郑重其事道:“我赌五十金,季青宛不会喜欢这个玩意儿,她又不是牙牙学语的孩子。”
苏景别有深意的瞥他一眼,旁的没多说,挑起他提的那包没开封的杏仁酥,不由分说道:“杏仁酥借我,不打算还。”
从容不迫的走到雕花镂空的木门旁,不忘叮嘱他,“记得你的话。五十金。”最后看他一眼,踱步一般悠闲,提着竹蜻蜓去了隔壁。
☆、站谈会
季青宛今儿个睡了个舒坦觉,精神好心情也好。因着近日暴雪肆虐,她已许久没活动躯体了,除了蹲在暖炉旁烤火便是窝在床榻里读故事书,头上闷得能长出小蘑菇。眼见暴雪停歇,她忽然想起前几日堆的忘记插鼻子的雪人,紧紧衣裳出门去,等到费力推开被积雪堵住的门,抬眼一看,外头白茫茫一片,哪里还有雪人的影子,一早被新雪覆盖了。
她只好重又堆了一只。
箐勒若看见了,保管会后悔前几日说过的话——其实季青宛重新堆的这只雪人,才应当是他见过最丑的啊……
苏景提着杏仁酥与竹蜻蜓过来时,季青宛刚团好雪人的脑袋,正使了吃奶的劲儿将雪团子搁在勉强算是身子的雪人上。一回头瞥见紫檀色的洒沓人影,她稍觉惊讶,下意识脱口而出道:“唔,苏景,你又来做甚!”
她用了一个又,是因短短三日,她起码见了苏景六面,虽然不曾说过话,却觉得他无时无刻都存在着。
有时她领着小常心无旁骛的在院子里铲着雪,一抬头便能瞧见苏景的脑袋搁在围墙上,撑着腮看她、又似乎在看院子里的雪松,冷不丁的唬人一跳。不知他脚底下是不是垫了板凳。
说句十分走心的话,她看他看的心惊胆战。她估摸着苏景之所以总在墙壁那头窥视她的院子,目标是她之前偷偷拔他的那些雪松,苏景想把雪松要回去,又不好意思说——苏景爱面子嘛,这点她理解。所以他只用行动和眼神告诉她,让她主动把雪松还回去。
唔,一定是这样。
苏景对她的惊讶视而不见,骨节分明的手往前一伸,摊开的掌心中恰是做工粗糙的竹蜻蜓,向她柔声道:“新做了个小玩意,你要不要?”
季青宛揉了揉鼻子,垂首抹圆雪人的脑袋,将零碎的雪花都拨弄掉,头也不抬道:“不要。”
苏景轻声笑了笑,随意搁下温热的杏仁酥,双掌合十转动竹蜻蜓,木头做成的竹蜻蜓悠悠落转到季青宛手边,一半陷进积雪里。
季青宛低头觑了一眼,立时提起精神来,欢喜的叫出声:“竹蜻蜓!”忙把它从雪中提出来,翻来覆去的把玩着。
她这一生有两个执念不曾得解——竹蜻蜓与小兔子。她记得幼时跟她老娘逛街,在巷尾的一间铺子门口瞧见个小哥哥,比她大不了多少,模样清秀俊俏,是她童年时代的男神。小哥哥转着木头做成的蜻蜓来回跑,脚边跟着只雪白雪白的兔子,跑得满头都是汗珠,一壁跑一壁嘻嘻哈哈的笑着,要多欢快就有多欢快。
季青宛打小脸皮就厚,这点得她老爹遗传,长大后脸皮子也没能变薄,做错事从来不晓得脸红。
她扯着她老娘的手看小哥哥玩了个把小时的竹蜻蜓和小兔子,目光灼灼眼神热切,最后小哥哥被她看怕了,抱着兔子提着竹蜻蜓跑回铺子里,连头都没敢回。
季青宛觉得很失望,她看了小哥哥那么久,小哥哥都没主动让她玩一玩竹蜻蜓和小兔子,忒小气,长得再好看也小气。她将视线调转到她老娘身上,可怜巴巴道:“妈妈你看小哥哥玩的多开心啊,我很久没开心开心了,心里头有些郁闷,也有些难过。也有些想要小兔子和竹蜻蜓。”
她老娘立时识破了她的伎俩,斜眼对她道:“来来来,我跟你说道说道。昨儿个我给你买了把木头小剑,这可是你极力想要的,结果呢,到手没半个小时就被你踩坏了,你不懂得珍惜玩物;上个月你说要小鸡,我便找隔壁大婶儿给你要了一只,最后鸡仔儿是被你踩死了对吧?你不懂得爱护动物。”牵过她的手往家的方向走,一壁走一壁碎碎念叨:“何时你学会珍惜与爱护该珍惜爱护的东西,我便在何时给你买小兔子和竹蜻蜓,不然你想都别想。”
倒不是季青宛不想要小兔子和竹蜻蜓,实则是老娘说的话太拗口,她才一丁点大,压根不懂甚么是爱护甚么是珍惜。鉴于她一直不懂此道,于是她老娘果然没给她买过这两样东西,直到与她老爹一起远赴极乐世界,也没给她买。
穿越到古代并怀上苏景的孩子后,她孕吐得厉害,每日吃的东西都会尽数吐出来,整个人快速的消瘦下去。苏景那时应当还是爱她的,没对她产生厌倦的情绪,见她吐的难受,特特贴心询问她:“有没有特别想要的东西?”
她几乎是脱口而出:“竹蜻蜓,小兔子。”可见执念有多重了。
苏景想也没想,十分干脆的答应她:“好。我学着给你做,我去给你买。”直到她被木流火害死,苏景都没学会做竹蜻蜓,倒是他买给她的小兔子没养几天就撒手人寰了。她这才信了她老娘的话,认定自己不是个爱护动物的人。
季青宛留神观察了一下苏景给她的竹蜻蜓——做工粗糙,线条雕刻的不足够圆润,细节处理简单,想来应当是苏景自己动手做的。好了,如今连竹蜻蜓他都亲手做给她了。终于,她再没解不开的执念了。
青年安静的立在寒风中,身影略单薄,似乎比昔年消瘦不少,气质亦沉稳不少,只有一张脸仍是过去的模样,甚至更出众几分。
季青宛不动声色的淡扫他一眼,想起门前那排带竹子叶的脚印,转动竹蜻蜓的手不停,状似无意道:“苏先生近来闲得很啊,似乎总能见到你,前几日我还在家门口瞧见了你的脚印,不知是不是认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