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绪只短暂获得舒缓,沉重的巨石很快又压上心头。
“明天一早,应该会召集游泳社全员问话,老师交代我们别多嘴。”
“这样好吗?”
“不然游泳社可能会被废掉。”
或许吧。悠人深深体认到,他们犯下多么严重的错。
隔天,警察来学校,集合游泳社员询问前一天的事。参加两百公尺接力赛的悠人他们自然被问得最仔细,但三人全照纟川的嘱咐回话,而警方也没起疑。
这场骚动不久就平息,纟川编的脚本似乎如下──
游泳大赛结束,社员就地解散。纟川回学校整理并记录社员的成绩,途中想起得去社办一趟,走到池畔时,看见地上有衣物,于是拿手电筒照向池内,赫然发现有人沉在水底,拉上岸后,认出是二年级的社员吉永友之。纟川马上通报 119,边持续帮吉永做心脏按摩及人工呼吸,救护车很快赶到现场,把吉永送进医院。
“大概是赛后遭我责骂,认为得负起责任,他才会偷偷跑回学校练习。”纟川向警方如此供称。
谁都没对这脚本起疑。毕竟从警方问到的证言,显示吉永责任心很强,赛后曾对同年级的社员吐露,接力成绩不理想都怪自己拖累大家。
然而,悠人内心七上八下。就算没人起疑,一旦吉永恢复意识,谎言马上会被戳破。
“到时就这么解释。”纟川找来悠人、杉野和黑泽交代,“只能向吉永和他双亲郑重道歉,说是为了救游泳社才撒谎,我也会陪你们一块低头谢罪。不过,不到紧要关头,全闭上嘴巴,绝不能泄漏真相,懂吗?”完全是不容抗拒的语气。
即使有所犹豫,悠人他们仍遵从纟川的指示。不得不承认,他们一方面祈祷吉永早日恢复健康,但心底某个角落其实希望他别醒转。
之后回想,纟川恐怕早预见吉永不会醒来,而吉永也没再回到学校。随着光阴流逝,悠人他们带着内心深处的伤痕,迎向毕业。
32
告诉悠人那个部落格的是杉野。某天,他跑来问悠人“你晓得‘麒麟之翼’吗”,神情有些凝重。
“麒麟?那是甚么?”
“你果然不知道。那是一个部落格的名称,用平假名写成‘麒麟之翼’。”
“部落格啊,有啥特别的地方吗?”
杉野没正面答复,只说:“你去看就明白,搜寻一下便找得到。”
回家后,悠人上网搜寻,的确马上查到,部落格全名是“麒麟之翼──梦想着展翅高飞的那一天”。格主似乎是女性,最近的一篇发文如下:
我家的麒麟君今日依然在梦乡中。看他指甲有点长,便帮他修剪了。
即使在沉睡,头发和指甲还是持续生长,可能再过不久又该帮他剪头发,这次剪个成熟点的发型吧。
下星期就是节分【注:节分在日本指季节的分际,通常指立春的前一天,约在每年的二月三日或四日,日本人在这一天有许多传统活动,例如撒豆驱鬼招福、吃惠方卷等,各地寺庙与神社也有祭典。】,祈祷今年福气真能降临我们家。
甚么嘛──悠人心想,不过是平凡无奇的生活杂记。麒麟君是宠物,还是小婴儿?总之内容跟喃喃自语差不多,搞不懂杉野干嘛特地叫他看,难道杉野指的不是这个部落格?
几篇文章贴了照片,拍的不外乎是一些日常用品或户外风景,没值得一提的,摄影技术也谈不上高明。
忽地,一张照片映入眼帘,悠人拉动窗口滚动条的手停下。
那张照片发表于一月一日,也就是元旦,拍的是一名坐在轮椅上的少年。他穿西装系领带,一头短发梳得整整齐齐。
然而,少年瘦削的脸庞面对镜头,眼睛却没睁开。颈部后方垫着厚毛巾,似乎是帮他固定头的方向。
这篇内文写着:
我家的麒麟君也迎向新的一年。我帮他买了套西装,特此拍照留念。
悠人惊愕不已,终于明白杉野的用意。
照片上的少年正是吉永,而写部落格的是吉永的母亲。
悠人回头查看旧文,发现部落格已开一年多。从最初的几篇,他明了吉永的母亲开设部落格的目的。
她的儿子在中学二年级的夏天发生意外,之后一直没清醒,医师也已不抱希望,但她和丈夫仍不断祈祷儿子有一天会睁开眼睛。于是,全家搬到轻井泽定居,持续照护昏迷的儿子。她写部落格,是想记录儿子的状况,以及她与儿子的生活点滴。
悠人僵坐在计算机前。
其实,他以为吉永早就不在人世。虽然中学毕业时,曾听说吉永仍没恢复意识,但不知怎地,他总觉得那状况应该撑不了多久。不,讲得极端一点,对他而言,意外发生当下,吉永就跟死去没两样,或许杉野他们也有同感。
然而,吉永还活着,从那之后就没再醒来。他母亲一直没放弃,始终相信儿子会睁开眼……
悠人再度痛切体认到,自己和同伴犯下的罪孽有多深重。那件事根本没落幕,吉永一家至今仍困在水深火热中。
后来,悠人告诉杉野,他已看过那个部落格。
“是喔。”杉野只简短响应,接着补一句:“不过……那也没办法。”
像是他试图说服自己的话语。
那也没办法,我们一点忙都帮不上──确实如杉野所说,他们怎么补救都没用,就算对吉永的双亲坦白真相,吉永也不可能清醒,反而会害他父母一辈子抱着悔恨的心情。
可是,这样真的好吗?
悠人每天都上去看部落格。吉永母亲更新的频率不算频繁,没更新的日子,悠人就回头翻旧文。
某天,他发现一篇文章:
因为有点事要办,今天去了一趟久违的东京,还顺道参拜水天宫。虽然水天宫以保佑安产著名,其实对除水难也相当灵验。麒麟君出意外后,我不时会前去祈福,加上水天宫属于日本桥七福神之一,我也就一并参拜其它七间神社(虽然是七福神,却共有八间神社)。讲个题外话,部落格的名称,就是那阵子我看到日本桥的麒麟像得到的灵感。不过,遗憾的是,搬来这里后就少有机会再去参拜。
“水天宫”与“日本桥七褔神”两个名词,随即烙印在悠人脑海。不过,这并不代表他立刻决定要做些甚么。实际采取行动,起因于一次偶然──
亲戚办婚礼的饭店,就在水天宫旁边。
受邀前往的悠人偶尔得空,便溜出饭店,想去看一下水天宫。由于这天是假日,神社境内满是参拜的民众,大多是来祈求安产的,只见许多人围着那对知名的狗妈妈与幼犬的铜像抚摸着。
悠人投下香油钱,诚心祈求吉永友之早日康复,便退到稍远处,以手机拍下主殿的照片。回到饭店后,爸妈问他跑去哪里,他当然没讲实话,随口编了个理由。
犹豫三天后,他决定上部落格留言。
妳好,我常来逛部落格,真的很希望麒麟君能早日醒来。前几天碰巧有机会去一趟水天宫,便替他祈福,还拍了照片。请继续加油,诚心祝福你们。
他的署名是“东京的花子”。
不久,吉永的母亲就回复他的留言。
谢谢妳,这对我们是很大的鼓励。不晓得妳拍到怎样的照片?方便让我们看一下吗?
悠人有些不知所措。照片虽可透过电子邮件寄给对方,且经由免费信箱寄出,便能隐藏真实身分,但能瞒多久?要是对方问起,又该怎么蒙混过去?
最后,悠人仍藉电子邮件寄出照片。因为要是一直没反应,恐怕会伤害到对方。
吉永的母亲很快就回信,除了道谢,还问:“我能把照片放上部落格吗?”悠人答复:“当然。”
隔天,部落格便贴出悠人拍的水天宫照片,并加注一行:
这是东京的花子小姐寄来的照片。
看到这篇发文,悠人的内心逐渐产生变化,深深封印在心底的结,彷佛得到解放。他发现,自责做这种事也无法赎罪时,心中一隅又不禁觉得,总比袖手旁观好吧?至少,比耗费精神努力忘掉那件意外要好得多。
他思考着还能为吉永做甚么,终于决定去巡访参拜七褔神。虽然全都拍下照片,但心意似乎不太够。
偶然间,他逛到一家和纸专门店,看着美丽的折纸,登时灵光一闪──就是这个!
悠人暗中折起纸鹤,目标是以千羽鹤为吉永祈福。不料,这项作业相当耗时,于是他先挑出所有粉红折纸,折一百只纸鹤后,带到水天宫,放在香油钱箱上拍下照片,然后将照片寄给吉永的母亲。对方马上回信,从字里行间看得出她非常感动,而悠人所拍的照片,隔天就被贴上部落格。
次月,悠人挑出正红折纸,又折一百只纸鹤。这回他不仅参拜水天宫,还把纸鹤带到七褔神的每间神社,并全拍下照片。下个月,他折的是橘色纸鹤,再下个月是褐色。每次变换颜色,是想证明不是重复使用同一串纸鹤。他暗下决心,至少要持续到折完一千只纸鹤为止。
然而,计划却出乎意料被打断。某天,他一如往常坐在计算机前寄电子邮件,史子突然喊他下楼,虽然不是甚么要紧事,但紧接着朋友来电,悠人待在客厅和朋友聊了许久,回房时竟撞见正要走出的武明。
悠人大声抗议:“你怎么随便进我房间!”
但父亲没理会他的抗议,径自问:“那是甚么?”
悠人心头一惊,想起计算机屏幕还开着免费邮箱的画面。
“你偷看我的邮件吗?”他瞪向父亲,“就算是爸妈,也有能做和不能做的事吧?这样是侵害个人隐私。”
父亲一副懒得争论的神情挥挥手,“不用扯那么多。先交代清楚,那到底是甚么?你用女生的名字写信给谁?”
“烦不烦,我又没干坏事。”悠人推了父亲胸口一把,便走进房里。
他立刻检查计算机。之前寄给吉永母亲的邮件都有存盘,不晓得父亲看过几封,总之他删光所有寄件备份。
不甘心与不舒服的情绪在他心中扩散,彷佛珍视的东西遭到玷污,神圣的场所被任意践踏。
悠人拿出藏在衣橱的纸箱检查,至今折的纸鹤全收在箱内,父亲似乎没翻到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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