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这次跟上次不同。上次是在堂屋里,这次我听见就在身边。”金大爷一面寻找一面说。
“那你找到了什么东西吗?”在一旁听金大爷讲述的奶奶早就忍不住要问了。
“找到了的话还会来找马师傅帮忙吗?”金大爷回答道,“我找来找去,就是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后来我没办法,只好又躺下。”
没想到刚躺下,金大爷的耳边又响起了那个声音。哧哧哧哧……哧哧哧哧……
【65。】
这次金大爷变得聪明了,示意他的老伴不要动不要发出声音。他自己也静静地寻躺在床上不敢挪动半分。他细细地倾听这个奇怪的声音,并且慢慢地找声音源。那个声音还真像是活物发出的,它见金大爷和他老伴都没有反应,可能以为他们都睡着了,更加肆无忌惮地爬动。哧哧……哧哧……哧哧哧哧……
金大爷终于找到了声音的源头。那个声音就来自床沿,先从床沿的这头爬到那头,再从床沿的那头爬到这头,如此往复,没完没了。
如果这个声音只响一会儿倒也罢了,或者只响一天倒也没事,可是那个声音似乎有意跟金大爷过不去,每次等他睡得正香的时候就响起来。金大爷一起来,那个声音就静息了;金大爷刚躺下,那个声音依然如故。金大爷后来从被子里抠出两团棉花塞在耳朵里,可是那声音不是从别处而是从床上发出的,所以只要金大爷的脑袋挨着了床就能听见,再塞三团四团也无济于事。
金大爷开始还想方设法与这个声音对抗,可是折腾了好一段时间后,发现所有的努力都是白费劲儿,所以只好来求爷爷帮忙了。
“解铃还需系铃人。”爷爷说。
“什么意思?”金大爷问道。
“那问题肯定出在你的床上嘛。”爷爷的一根烟抽完了,又从衣兜里掏出烟盒,用熏黄的中指在烟盒的底下一弹,一颗香烟便从中跳出半截。爷爷抽出那颗跳起的烟递给金大爷,自己又弹了一颗放在嘴里。
那个金大爷也真是小气,明明是他来找爷爷帮忙,自己却不给爷爷敬烟,反而一颗接一颗地抽爷爷的烟。他不是没有带烟,我看见他的上衣口袋里有个四四方方的东西。
金大爷根本不管这么多,将爷爷给的烟放在耳朵上,说:“我也知道是床的问题了。可是,我找不出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嘛。”
“你当然找不出来了!你又不是木匠师傅,你怎么找出来?你要找就去找易师傅嘛。”爷爷皱起眉头说道。
“找他做什么?难道不是我屋里有东西作祟吗?”金大爷直钻牛角尖。
“你别问我了,你自己问易师傅去!”爷爷有些生气了。
“哦,哦。”金大爷似乎有些窘迫了。他将上衣兜的烟盒掏了出来。我以为他终于要给爷爷敬烟了,没想到他将耳朵上的香烟拿了下来,塞入自己的烟盒里,然后将烟盒收回到衣兜。他拍了拍衣兜,确定烟盒没有放到别处,然后起身:“那,那我现在就去找易师傅啰?”
“是的,是的。你去找易师傅吧。”爷爷不耐烦地朝他挥了挥手,像赶鸭子似的。
金大爷离开了。奶奶看着金大爷的背影笑道:“你看看这个小气鬼,活该!”爷爷不说话,只在那里低着头想着什么事情。烟在他的手指间静默地燃烧。烟头冒出的烟很直很细,往上升,往上升,再往上升,然后就飘散了,连个过渡都没有。
太阳已经升起来了,可是从爷爷家的大门口前是看不到太阳升起的。爷爷家的前面都是房屋,把更前面的山都挡住了。但是阳光越过那些青瓦泥墙,洒射到爷爷的地坪里,画出没有规则的多边形。
奶奶在地坪里开始搓洗衣服和被单了,然后一块一块地晾在竹竿上,晾在立体的阳光里。爷爷眯了眼睛去看立体的阳光,想着别人不知道的心事。
爷爷家的后院倒是非常空旷,周围也没有建筑,可以看见美丽的日落。后院有一半被竹篱墙围起来,爷爷将竹篱墙里的地犁了,奶奶在里面种上菜。读大学之前的我经常在里面偷偷地摘黄瓜和西红柿吃。
我正要去后院看看西红柿红了没有。这时,爷爷叫住了我:“亮仔,我们到易师傅那里去看看。”
【66。】
易师傅的家在老河的东面,屋后刚好有一座比较高的山,山上种的都是茶树。这种茶树不是生长茶叶的那种小而矮的茶叶树,而是生长李子大小的茶籽的树。茶籽的外壳晒干后,用来熏腊肉是最好的了;茶籽的果实是榨茶油的最好原料。易师傅的家就这样前傍水,后靠山,可以说是非常好的地段了。
可惜的是,后面的山上不独有许许多多茶树,还有许许多多馒头一样的坟墓。远远看去,那山就如一个长了脓包的脑袋,虽然有茶树一样的短发遮挡,但是底下的东西仍能隐隐约约看见,让人心生不快。
走到老河的岸边,顺着岸堤走一百来步,然后爬过一个略陡的坡,就到了易师傅家里。这里虽是画眉村的范围,但是已经很少有房子建到这么偏远的地方了。易师傅的房子立在这里,显得有几分落寞和孤单。
不过易师傅倒是个很爽快很开朗的人。也许是他们家离画眉村的密集处比较远,平常没有几个人来,易师傅和他媳妇见我们来,十分兴奋,热情地给我们端椅子泡茶。
金大爷坐在堂屋里,笑脸弯腰跟爷爷打了个招呼。从金大爷的表情可以看出,他们还没有进入正题。
“易师傅,今天没有出去做木匠活儿啊?”爷爷客套地问道。
“呵呵,昨天刚给一个东家做完12把木椅子呢。今天就在家休息休息啰。”易师傅热情洋溢地说,一面又给爷爷的茶杯里添茶。茶倒满后,又给爷爷敬上一根烟。爷爷接了烟,“刺啦”一声划燃一根火柴,将烟点上。易师傅又给金大爷递上一根烟。金大爷嘴里还叼着一根烟,但是仍然接了过去,然后很自然地放在了耳朵上。
易师傅又拿了烟要给我一根,爷爷立即阻止道:“他还是学生伢子,不抽烟。”
没等易师傅问明我们来意,爷爷倒主动开门见山了:“易师傅,你最近是不是收了一个徒弟呀?”
易师傅嘴角拉出一个笑:“没有呀。我说过了不收徒弟的。”
爷爷没有挑明,却再问道:“你这么好的手艺,干吗不收个徒弟呢?要不,你这门手艺可就没有接班人了哦。多可惜?”
易师傅手里的茶溅出了一点,他拿过一个抹布边擦手边说:“手艺有什么用?现在的年轻人哪里肯吃这样的苦?都是急于求成,巴不得学两天就脱师,就能雕刻出精美的画来,就能超越师傅。再说了,现在的机械可比人手快多了。我累死累活做十天,还不如机器工作一小时。我看我快要被淘汰了,哪里还能将这个手艺传给别人呢。那不等于害别人吗?”
金大爷从椅子上站起来要说话,被爷爷一个手势制止住。
“你说的确实也是道理。”爷爷叹口气说,“你看,原来我们田里干了,用水车从老河里抽水。现在架上一个抽水机就可以了,还省得人去一下一下地摇。”
易师傅似乎被爷爷说到了痛处,点头叹气道:“是啊。在我父亲那一辈,这个木匠活儿可是很多人抢着干都干不了的。现在……”
爷爷见易师傅已经跟着他的话走了,便趁势问道:“金大爷家的木床是你做的吧,我看那上面刻的花纹就挺好看的嘛。艺多不占身嘛。有一门手艺总比没有的强。何况你的木匠活儿是远近闻名的。”
易师傅见爷爷提起金大爷家的木床,挠了挠头皮,不好意思地说:“马师傅是不是说反话啊?说到这事,我还真要向金大爷致歉呢。”
“向我致歉?致什么歉?”金大爷拧起眉毛问道。
又拿出一根烟敬给金大爷,易师傅说道:“我那几天精神有些不好,人总像得了重感冒似的恍恍惚惚,手脚软绵无力,恐怕做的木工不到位呢。我媳妇那几天劝我在家休息,我觉得既然答应了你就要去,没听我媳妇的劝告。今天看见金大爷一早来我家,我媳妇就悄悄对我说,莫不是金大爷家的新床用了不到几个月就坏了,今天来找你麻烦吧。哈哈。”
金大爷接过烟放在另一边的耳朵上,连忙摆手道:“没有没有,床倒是没有坏,就是……”
爷爷立即又阻断金大爷的话,接口说道:“就是睡得有些不舒服不踏实,想让你再去帮他看看那床是不是哪里忘记了钉木楔子,是不是松动了。”
易师傅的脸有些红,但仍带些笑意说道:“哎哟,真对不起。我说了我那些天精神恍惚,真忘了在哪个交接的地方钉木楔子也说不定。行,我这就去看看。我还是头一回做这种愚蠢的返工事呢。”说完,易师傅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摇头不已。
易师傅的媳妇说道:“喝完茶就去看吧。我家易师傅是上了年纪了,脑袋开始犯浑了。金大爷你不要见怪啊。”
金大爷虽吝啬,但脑袋还好使,见爷爷三番五次阻止他提学徒的事情,知道其中必有原因,便顺着木匠的媳妇话说:“我还不好意思呢,还要麻烦易师傅再去看一趟。”
我的心里也纳闷了:为什么爷爷不直接问易师傅的学徒在哪里呢?明明金大爷说过了,木床基本上是易师傅的学徒一手做起来的,为什么易师傅还说是他自己的做工不行呢?
我把这些疑问埋藏在肚子里,等爷爷一步一步来告诉我。
喝完茶,我们几个一起出来,沿途返回。易师傅的媳妇把我们送到了下坡路才返回。我回头看了看,易师傅的媳妇那腰仿佛是易师傅亲手雕刻出来的那样细,一扭一扭地走回了屋里。
同时,我又看到了屋后的那座山,那座像长了脓包的脑袋一样的山。山顶上有一处黄土比较显眼,那是新建不久的坟,不过坟头的灯笼已经损坏,糊在上面的纸都不见了,唯有一副竹篾组成的骨架。
【67。】
这时,一阵风吹过来。山上的树林像绿色的波涛一样涌动,发出沙沙的声音。那个损坏的灯笼也随风摇摆,如同活了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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