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reat Barrier Reef),迤迤逦逦,零零落落,系住澳洲大陆的东北海岸,好精巧的一条珊瑚带子。珊瑚是浅红色,瑚礁泥,说也奇怪,却是青绿色。开始我简直看不懂。双层玻璃的机窗下,奇迹一般浮现一块小岛,四周湖绿,托出中央的一方翠青。正觉这小岛好漂亮好有意思,前面似真似幻,竟又浮来了一块,形状不同,青绿色泽的配合大致相同。猜疑未定,远方海上又出现了,不是一个,而是一群,长的长,短的短,不规不则得乖乖巧巧,玲玲珑珑,那样讨人喜欢的图案层出不穷,令人简直不暇目迎目送。诗人侯伯特(George Herbert)说:色泽鲜丽令仓促的观者拭目重看惊愕间,我真的揉揉眼睛,被香港的红尘吹翳了的眼睛,仔细再看一遍,不是岛!青绿色的圆形是平铺在水底,不是突出在水面。啊我知道了,这就是闻名世界的所谓“屏藩大礁”了。透明的柔蓝中漾现变化无穷的青绿群礁,三种凉凉的颜色配合得那么谐美而典雅,织成海神最豪华的地毯。数百丛的珊瑚礁,检阅了一个多小时才看完。如果我是人鱼,一定和我的雌人鱼,选这些珊瑚为家。风平浪静的日子,和她并坐在最小的一丛礁上,用一只大海螺吹起德彪西袅袅的曲子,使所有的船都迷了路。可是我不是人鱼,甚至也不是飞鱼,因为“旷达士”要载我去袋鼠之邦,食火鸡之国,访问七个星期,去会见澳洲的作家、画家、学者,参观澳洲的学府、画廊、音乐厅、博物馆。不,我是一位访问的作家,不是人鱼。正如普罗夫洛克所说,我不是尤利西斯,女神和雌人鱼不为我歌唱。越过童话的珊瑚海,便是浅褐土红相间的荒地,澳大利亚庞然的体魄在望。最后我看见一个港,港口我看见一座城,一座铁桥黑虹一般架在港上,对海的大歌剧院蚌壳一般张着复瓣的白屋顶,像在听珊瑚海人鱼的歌吟。“旷达士”盘旋扑下,倾侧中,我看见一排排整齐的红砖屋,和碧湛湛的海水对照好鲜明。然后是玩具的车队,在四巷的高速公路上流来流去。然后机身辘辘,“旷达士”放下它蜷起的脚爪,触地一震,悉尼到了。但是悉尼不是我的主人,澳大利亚的外交部,在西南方二百英里外的山区等我。“旷达士”把我交给一架小飞机,半小时后,我到了澳洲的京城堪培拉。堪培拉是一个计划都市,人口目前只有十四万,但是建筑物分布既稀且广,发展的空间非常宽大。圆阔的草地,整洁的车道,富于线条美的白色建筑,把曲折多姿回环成趣的柏丽?格里芬湖围在中央。神造的全是绿色,人造的全是白色。堪培拉是我见过的都市中,最清洁整齐的一座白城。白色的迷宫。国会大厦、水电公司、国防大厦、联鸣钟楼、国立图书馆,无一不白。感觉中,堪培拉像是用积木,不,用方糖砌成的理想之城。在我五天的居留中,街上从未见到一片垃圾。  '返回目录'  
第三辑 凭一张地图 南半球的冬天(2)
我住在澳洲国立大学的招待所,五天的访问,日程排得很满。感觉中,许多手向我伸来,许多脸绽开笑容,许多名字轻叩我的耳朵,缤缤纷纷坠落如花,我接受了沈“大使”及夫人、章德惠“参事”、澳洲外交部、澳洲国立大学亚洲研究所、澳洲作家协会、堪培拉高等教育学院等等的宴会;会见了名诗人侯普(A.D.Hope)、康波(David Campbell)、道布森(Rosemary Dobson)和布礼盛顿(R.F.Brissenden);接受了澳洲总督海斯勒克爵士(Sir Paul Hasluck)、沈“大使”、诗人侯、诗人布礼盛顿及柳存仁教授的赠书,也将自己的全部译著赠送了一套给澳洲国立图书馆,由东方部主任王省吾代表接受;聆听了堪培拉交响乐队;接受了《堪培拉时报》的访问;并且先后在澳洲国立大学的东方学会与英文系发表演说。这一切,当在较为正式的《澳洲访问记》一文中,详加分述,不想在这里多说了。“旷达士”猛一展翼,十小时的风云,便将我抖落在南半球的冬季。堪培拉的冷静、高亢,和香港是两个世界。和台湾是两个世界。堪培拉在南半球的纬度,相当于济南之在北半球。中国的诗人很少这么深入“南蛮”的。《大招》的诗人早就警告过:“魂乎无南!南有炎火千里,腹蛇蜒只。山林险隘,虎豹蜿只。鳙短狐,王虺骞只。魂乎无南,蜮伤躬只!”柳宗元才到柳州,已有万死投荒之叹。韩愈到潮州,苏轼到海南岛,歌哭一番,也就北返中原去了。谁会想到,深入南荒,越过赤道的炎火千里而南,越过南回归线更南,天气竟会寒冷起来,赤火炎炎,会变成白雪凛凛,虎豹蜿只,会变成食火鸡、袋鼠和攀树的醉熊?从堪培拉再向南行,科库斯可大山便擎起须发尽白的雪峰,矗立天际。我从北半球的盛夏火鸟一般飞来,一下子便投入了科库斯可北麓的阴影里。第一口气才注入胸中,便将我涤得神清气爽,豁然通畅。欣然,我呼出台北的烟火,香港的红尘。我走下寂静宽敞的林阴大道,白干的柚加利树叶落殆尽,枫树在冷风里摇响炫目的艳红和鲜黄,刹那间,我有在美国街上独行的感觉,不经意翻起大衣的领子。一只红冠翠羽对比明丽无伦的考克图大鹦鹉,从树上倏地飞下来,在人家的草地上略一迟疑,忽又翼翻七色,翩翩飞走。半下午的冬阳里,空气在淡淡的暖意中兀自挟带一股醒人的阴凉之感。下午四点以后,天色很快暗了下来。太阳才一下山,落霞犹金光未定,一股凛冽的寒意早已逡巡在两肘,伺机噬人,躲得慢些,冬夕的冰爪子就会探颈而下,伸向行人的背脊了。究竟是南纬高地的冬季,来得迟去得早的太阳,好不容易把中午烘到五十几度,夜色一降,就落回冰风刺骨的四十度了。中国大陆上一到冬天,太阳便垂垂倾向南方的地平,所以美宅良厦,讲究的是朝南。在南半球,冬日却贴着北天冷冷寂寂无声无嗅地旋转,夕阳没处,竟是西北。到堪培拉的第一天,茫然站在澳洲国立大学校园的草地上,暮寒中,看夕阳坠向西北的乱山丛中。那方向,不正是中国的大陆,乱山外,不正是崦嵫的神话?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无数山。无数海。无数无数的岛。到了夜里,乡愁就更深了。堪培拉地势高亢,大气清明,正好饱览星空。吐气成雾的寒颤中,我仰起脸来读夜。竟然全读不懂!不,这张脸我不认得!那些眼睛啊怎么那样陌生而又诡异,闪着全然不解的光芒好可怕!那些密码奥秘的密码是谁在拍打?北斗呢?天狼呢?怎么全躲起来了,我高贵而显赫的朋友啊?踏的,是陌生的土地,戴的,是更陌生的天空,莫非我误闯到一颗新的星球上来了?当然,那只是一瞬间的惊诧罢了。我一拭眼睛。南半球的夜空,怎么看得见北斗七星呢?此刻,我站在南十字星座的下面,戴的是一顶簇新的星冕,南十字,古舟子航行在珊瑚海塔斯曼海上,无不仰天顶礼的赫赫华胄,闪闪徽章,澳大利亚人升旗,就把它升在自己的旗上。可惜没有带星谱来,面对这么奥秘幽美的夜,只能赞叹赞叹扉页。我该去新西兰吗?塔斯曼冰冷的海水对面,白人的世界还有一片土。澳洲已自在天涯,新西兰,更在天涯之外之外。庞然而阔的新大陆,澳大利亚,从此地一直延伸,连连绵绵,延伸到帕斯和达尔文,南岸,封着塔斯曼的冰海,北岸,浸在暖脚的南太平洋里。澳洲人自己诉苦,说,无论去什么国家都太远太遥,往往,向北方飞,骑“旷达士”的风云飞驰了四个小时,还没有跨出澳洲的大门。美国也是这样。一飞入寒冷干爽的气候,就有一种重践北美大陆的幻觉。记忆,重重叠叠的复瓣花朵,在寒颤的星空下反而一瓣瓣绽开了,展开了每次初抵美国的忆忆,枫叶和橡叶,混合着街上淡淡汽油的那种嗅觉,那么强烈,几乎忘了童年,十几岁的孩子,自己也曾经拥有一片大陆,和直径千里的大陆性冬季,只是那时,祖国覆盖我像一条旧棉被,四万万人挤在一张大床上,一点也没有冷的感觉。现在,站在南十字架下,背负着茫茫的海和天,企鹅为近,铜驼为远,那样立着,引颈企望着企望着长安,洛阳,金陵,将自己也立成一头企鹅。只是别的企鹅都不怕冷,不像这一头啊这么怕冷。怕冷。怕冷。旭日怎么还不升起?霜的牙齿已经在咬我的耳朵。怕冷。三次去美国,昼夜倒轮。南来澳洲。寒暑互易。同样用一枚老太阳,怎么有人要打伞,有人整天用来烘手都烘不暖?而用十字星来烘脚,是一夜也烘不成梦的啊。  '返回目录'  
第三辑 凭一张地图 南半球的冬天(3)
1972年7月14日于悉尼  '返回目录'  
第三辑 凭一张地图 重访西敏寺
七月二十五日与我存从巴黎搭火车去布隆,再坐渡船过英吉利海峡,在福克斯东(Folkestone)登岸,上了英国火车,驶去伦敦。在伦敦二天,一直斜风细雨,阴冷如同深秋,始终无缘去访西敏古寺。后来我们就租了一辆飞雅红车,老兴遄飞,一路开去苏格兰,在彭斯的余韵和司各特的遗风里,看不完古寺残堡,临湖自镜。等到爱丁堡游罢南回,才专诚去西敏寺探访满寺的古魂。在我,这已是重访。就我存而言,这却是初游。从西门一踏进西敏寺,空间只跨了几步,时间,却迈过几百年了。欧洲的名寺例皆苍古阴暗,历史的长影重重叠叠,压在游人的心上,西敏寺尤其如此。对我说来,西敏寺简直就是一座充满回声的博物馆,而诗人之隅简直就是大理石刻成的英国文学史。西敏寺不及圣保罗大教堂高大,但在英国史上却享有特殊崇高的地位,因为九百年来它一直是皇室大典的场所。公元一〇六六年,诺曼第公爵在英国南岸的海斯丁斯打败了海洛德,进军伦敦,并于该年的圣诞节在甫告建成的西敏寺举行加冕典礼,以异族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