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这算什么感觉,是希望还是绝望。
“历医生是个很好的医生,很好的人。他唯二放不下的就是你跟他的家人,你也知道的,对不对?……”
“别说了!让我想想……让我好好想想!”我发现自己正涕泪纵横。这是我第一次在一个女人的面前痛哭。
她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把毛巾递给我。
不知道哭了多久,我的心情稍微平静了下来。“那你说,我该怎么办?”我无助地问她。在这之前我想都不能想象,我居然会对一个陌生人这么信任,居然会向一个陌生的女人求助!就像许久之前于胜宇的母亲一样,她也一下击中了我的软肋。她知道我绝望的心中还剩下的难以忽视的牵挂。
我的母亲,小岩的双亲……对他们,我有多愧疚。
可是现在,我还能怎样弥补?
“你知道的。”她温柔而坚定地看着我,说。
“我……我不知道!”我喃喃地说,回避着她的目光。
“你心里都明白的,小喆。你在问我的时候已经有了答案不是吗?只是你不敢面对。”
“我……”我由压抑变成了焦躁,“不,我说我不知道!”
“别给自己太大的压力,小喆。所有决定都是需要时间和勇气的。”她微笑着说,“你的护理员来了,等清理完不妨出去逛逛,今天的天气实在很好,让人心情愉快。”
然后,像昨天一样,她离开了。
我不想出去的,对外面世界的恐惧跟厌倦在车祸之后已经达到了最顶峰。但是护理员帮我擦过身体之后,我总是抑制不住地看窗外。金色的阳光穿过透明的玻璃直射到我的脸上,在这个角度我看不到天空,但是,从阳光的强度看来,今天应该是个碧空如洗的日子。
四月,泥土该散发出初夏的味道了。
外面的世界……应该很开阔,我想,要不要出去看看?
我没有意识到,我的思想,我的态度发生了转变。我只是知道,从前很多没有考虑过的东西,被我忽略掉的角度开始进入我的视野。
我的确很自私。从前我只知道,做一切事情都为了别人那就对了,可是我却从未想过,我的退让,甚至是对自己的伤害到底对不对?我知道自己狠狠的伤害了家人,于是用放纵的自虐来惩罚自己。我对自己说这是对他们的补偿。可是这样的惩罚真的补偿了什么吗?
小岩,毫无疑问的,是为了我而死。我亏欠他太多,可是,就这样赶去陪他真的是对他最好的报答吗?
然而,我皱着眉头看着光柱里飞舞的尘埃,我的命运还由得我选择吗?到了今天这个地步,结局不是早已注定了吗?我,还有明天吗?
回想我的一生,我心中充满了对自己的鄙视和厌恶。
像我这样的人,该有明天吗?
小时候,我也是那么快乐,那么骄傲。当然,那骄傲不是从小就有的。我记得那是小学五年级的一次智力普查,我以超凡脱俗的分数震惊了老师跟周围的同学。从那个时刻起,我就开始骄傲。只是到现在才明白,原来成就我的孤傲的,是周围小朋友刻意的疏远。也因此,我得到了更多的父母的垂爱。他们都对我寄予厚望。“咱们的小喆是个天才。”母亲说,“妈妈的希望都在你身上啦!”我很自豪很骄傲,不知不觉地我变得比一般的孩子敏感脆弱。
可是,我长大了,家已经再不能满足我了。渐渐的,母亲的话已经不再使我感觉骄傲和自豪,相反,它变成了日益沉重的压力。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比别人优秀,但明显的,我需要友谊,需要爱情。
这些小岩都满足了我。他让我感到生命如此新鲜,又充满阳光。我迫不及待地贴近他,把全部的热情跟执著都奉献给他。
我跟他学会了不羁跟轻狂;我模仿着他的大度与豪迈。后来,这些都成了我性格中的一部分。
我摸了摸下巴——这是刚要长出胡须的小岩喜欢的动作——发现它已经瘦得尖削。小岩是我身体、精神的一部分,不能分割。
不知道谁说过,快乐总是短暂的。
我不愿意承认,在分手的那一刻所有的信念都崩溃了。其实我对他应该更坚定一些,更信任一些。其实事实是,“分手”二字不是他说的,而是我心中沉积已久的声音。
我看到过别人对同志的鄙夷。记得一次在网络上闲逛,在一个普通的聊天室我略微透漏了自己的性向,侮辱跟谩骂立刻滚滚而来,哪怕我立刻退出,仍不断有人用小窗传送些污秽的字眼。
那时我才明白,对我微笑的人,他们所谓对同志的宽容都只不过是一层虚伪的面具。在网络这样虚无的空间,人们才能肆无忌惮的表现出真实的厌恶。
同样,我也看过别人对同志的猜忌;社会对同志的不认可……我害怕未来。小岩跟我都是平常人,没有一点点任性的权力。尤其是他,这个眼高于顶、永远不会屈居人下但却毫无背景的小子,他要一个光明的未来。我害怕我的爱带给小岩的是毁灭。
所以,我承认,分手是我心情的沉积。把我送上癫狂的,让我痛不可支的是我自己——是我不得不把内心撕裂成两半的绝望——我爱,我不能得到爱;我爱,我不得不遏制这爱——而非那个白痴的恶作剧,更不是小岩的莽撞。
因为害怕的,没有信心的不是别人,正是我自己。而这担心,这害怕,这撕裂的绝望有人懂吗?
到现在,我都不知道自己是错了还是对。我原以为他能很好,一直很好的过活。请你,小岩,别恨我。
我不恨夏志冶。他只不过是另一个绝望的人。他玩世不恭的外表下隐藏的悲哀只有同类才能嗅得出。本以为,我们两个失意的人可以相互搀扶着走过我有生以来最艰难的一段路,可事情发展得令我始料未及。在我最寥落的情人夜,最孤单寂寞的时刻,故事发生了最难挽回的转折。那夜之后,一切都失控了。
我想,夏志冶面临的困境也不会比我更轻松,我不知道他是否咬牙走过了那一路崎岖。请你,夏志冶,也不要恨我。
我带着一身莽撞的不羁,青涩的执著犯下这辈子最大的错。我想过今后把身份跟家人曝光的场景,可总是准备不够充分,总是找不到合适的时机,总是有这样那样的理由让我把卡在喉咙里的话在父母一片慈爱的、期盼的目光中咽下去。我只是没想到,事情发生的让两个老人更措手不及。
其实我是没有脸面苟延残喘的,每当我想象着那可怕的事情发生的场面时,都这么想。我觉得我应该在老父的坟前长跪不起,我想在母亲的面前自寻了断——我以为我永远,永远也看不到那曾经慈爱的目光了,我也永远不再是他们的自豪和希望——可是,我连看一眼他们的勇气都没有。其实,我在接通那个电话的时候已经崩溃了。岁月对我来讲实在太漫长了。如果在那个时候被诊断出癌症,我会欣喜若狂。
为什么在那个时候没有?
为什么会让我再次不切实际的坠入悖德的爱河?
现在我百病缠身。因为视网膜曾经脱落,所以我不可能像从前一样在计算机面前过度操劳;因为做过了胃切除手术,所以我不能再饮食无度;因为浸润性大肠癌,我没有明天。
因为没有钱,没有工作能力……因为前面的一切,我……不如……死吧……
今天的天气实在好,日落的黄昏也这么漂亮。
太阳好像一下子就滑下了地平线,在短短二十分钟的时间里,桔红的天际就变得苍蓝。真是……漂亮。在这样的天气里,谁会想到死呢?
我挪下床——这几个动作一点也不轻松,因为我术后没有好好活动过下肢。铝合金的窗户那么近,仿佛伸手就能抓到似的。从窗子往下看,发现地面不是非常遥远。不过我想对我是足够了,因为我现在很虚弱,虚弱的眼前发花。
发花的眼睛影影绰绰地看到地面晃动的身形。五官根本都看不清,瞳孔里反射出的只有那头白发。是谁的母亲提着饭盒来看望自己的孩子?又是谁的孩子躺在病床上张望着门口,等着天下最无私的关怀?
不知道这两年间我的妈妈是不是也花白了头发,也不知道她有没有日日盼着不成器的儿子回家?
——对你的母亲来讲,这世界上无人能代替你。你是她剩下的半生中最重要的人。如果你真的觉得对她愧疚,那么,逃避和任其自生自灭只能让你对她的伤害与日具深。——
那女人的话忽然在耳边响起,好不容易攒起来的力气顿时泄得无影无踪,我软软的滑倒在窗前。是啊是啊,我知道错了,可是现在我哪里来的勇气?哪里还有机会!
让我怎么办啊!
我也记得小岩的父母,他的双亲怕是天下最乐观的人了。他们一家三口为了小孩能不能喝酒会举手表决。表决了过后他妈妈会罢工来示威。一家人在吵吵闹闹中过着平安幸福的日子。
平安,幸福。
可是现在……他们脸上还会有笑容了吗?
我能为他们做些什么?我有没有时间把他们眼中的泪抹除?
我还能活一个月?三个月?还是三年五年?
我的医药费谁来负担?我即便是活着,那么生活谁来负担?如此说来,活着,只是给他们徒增烦难而已!
还是尽早结束实际些吧?
跨坐在窗台上,我却迟迟的无法作最后的决断。我深知这一步跨下去我便再也不能回头。妈妈面临着再一次的伤心欲绝。我想象着她的泪眼婆娑情不自禁泪流满面。
活也难,死也难。我该怎么办?
稀稀疏疏的星星好像是在告诉我,夜还长。
“小哲!……小哲……你……你回来……”
是于胜宇的声音!
我转过头去,还是什么也看不清。只是几个人影站在门口,大多是白衣服的。
“还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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