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谢谢您。”
直到汽车的声音彻底消失,王耀终于往前迈了一步:“谢谢您,我不出去了,您锁门吧。”
夜晚的厂区非常的安静,越走越觉得孤单。临时宿舍楼的窗户透出一丝微光,好像是整个厂区唯一有人气的地方。王耀站在宿舍楼下,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不清自己是喜还是悲。此时此刻,他应该上楼去,打开门,弄热自己的房间,然后躺下。但是他却做不到,思考了许久,王耀转过身,向着厂房走去。
他不知道今天是怎样的一天,应当算作重逢,还是离别。
就这样走走停停,不知不觉到了办公室门口,王耀习惯性的打开了门,拍掉身上的雪,走了进去。办公室的另一头,车间的车床可能还在运转,吱呀吱呀的声音有节奏的传来。王耀穿过办公室,打开了另一端的门,走进了车间。车间没有人,但却没有关灯,王耀叹了一口气,准备走过去拉电闸。
突然,他看到一堆炮弹壳旁蹲着一个人——斯捷潘?
“你怎么了?你怎么不回宿舍?”王耀赶紧跑过去,想把他扶起来:“不舒服?”
斯捷潘艰难的抬起头,笑了笑:“嗯,可能……吧,我……有点头晕。”
“我扶你到沙发上去!”王耀惊恐的拽起他的胳膊。
“等……等等,我,小教授,我冷,想喝口……热水。”斯捷潘的脸色铁青。
“好,你等等!”王耀帮他靠稳后,赶紧爬起来,跑回办公室,找了个杯子倒了点热水。水很烫,王耀感到自己的手一直在发抖,他急冲冲的连盖子都没盖就跑了回来。
“水来了!斯捷潘,水来了!”王耀跪下来,扶起斯捷潘的头:“来……喝点水……来。”
斯捷潘的头歪到了王耀怀里,并没有睁开眼睛。
“来……喝口水,斯捷潘……喝口水!”王耀努力扶正他的头,想要把热水灌进去。但斯捷潘再也没有回应,他的身体渐渐变冷,就像王耀手上的那杯水一样。
“醒醒!你醒醒!”王耀搂住他的肩膀:“斯捷潘,你醒醒啊!”
空旷的厂房里,没有人能够回应他。
风雪依旧呼啸,王耀觉得这股寒冷直插入心里。终于,隔壁车间的人听到了王耀的喊声走了过来,那个人也是一张虚弱的脸,他看了看斯捷潘,又看了看王耀,打了个哆嗦,出去叫人去了。
王耀艰难的架着斯捷潘,把他从地上抱到办公室去。等终于把他放到沙发上后,王耀想要掏出手帕擦擦他的脸,但他什么都没掏出来,只掏出了颗小小的奶糖。
“对不起!”王耀抱着他的头,跪了下来:“斯捷潘……对不起……”
过了很久,厂区的几个干部过来了,他们把王耀拉起来:“他死了,起来吧,回宿舍去。”
一个老干部陪着王耀走出来:“等等吧,等到拉多加湖结冰,就有粮食运进来了。”
王耀只好点点头:“我还好,谢谢。”
斯捷潘的尸体被抬走了,王耀看到他们缓慢消失在厂房透出的微光里。
“他的家人怎么办?”
老干部摇摇头:“还是等拉多加湖结冰吧,回去吧,年轻人,外面太冷了,您的帽子。”
王耀接过帽子,戴好,他突然觉得累了,太累了,好像浑身是力气被耗尽了的疲劳:“领导,我明天可能还要请个假。”
别里亚耶夫教授已经两天都没来了,王耀此刻突然更加牵挂。
“好的,年轻人,回去吧,休息吧。”老人拍了拍他的肩,把他往前推了一把。
工厂上方的喇叭里,节拍器的节奏突然变快了,又是空袭?王耀疲惫的看了喇叭一眼,没有往防空洞跑,只是拖着脚步向宿舍走去。
躺在床上,远处的爆炸声伴着火光从窗帘的缝隙里透了进来。王耀看着它们,想起了那个圣诞节的夜晚,大朵的礼花在窗前绽放,绚丽,五彩,而他那时还在自己身边。
就在不远的地方。
第二天,工厂依旧正常运转,新生产出来的炮弹仍旧源源不断的运往前线。没有人谈论斯捷潘的事情,没有人谈论空袭的事情,没有人谈论任何事情。
白班结束的铃声响起的时候,车间里的晚饭终于来了,很幸运的是还有一百二十五克面包,糟糕的是面包吃起来像树干。
也许里面真的有树干吧?王耀从嘴里找到一块木屑。
“可以吃的,那是印钞厂用剩下的木纤维中可食用的部分。”一旁的工友善意的提醒王耀:“等拉多加湖封冻就好了,德国人没办法拉那么大的包围圈,到时候就会有粮食运进来了。”
“可惜拉多加湖从没封冻过。”另一个工友冷冷的说:“而且拉多加湖风浪又大,驳船根本没法用,以前连港口都没有修过,现在的港口都是临时搭的,吃水很浅,根本没用。”
拉多加湖,欧洲最大的湖泊,涅瓦河的源头,这座湖泊风浪很大,之前列宁格勒的物资运输全靠铁路,从未有人想过要在这座湖上行船。列宁格勒被包围以来,政府多次组织驳船运送物资,但风浪和空袭造成了诸多不顺,运送的那点物资根本抵不过几百万人的消耗。
拉多加湖,从未封冻过,数百年来都是如此。
德军认为这是苏联人自欺欺人的期盼,但这却是列宁格勒最后的希望。
天越来越寒冷,饥饿令寒冷更加刺人,但每一个列宁格勒人都希望天能更冷一点,再冷一点。王耀走出工厂,一个表情怪异的人瞥了他一眼,拐过一个弯,消失了。又走了不远,王耀看到走在前面的一个人突然栽倒在了街道上。他还没来得及喊,就看到一个人猛地从一个小巷里窜出来,把那个摔倒的人拖了进去。
没有路灯的街道很暗,但王耀几乎可以凭经验判断那个摔倒的人已经死了。那个人在做什么?王耀往前快走了几步,赶到了那个巷子口。
“……”
“……”
一个脸上蒙着围巾的人正拿着一把锯子,他手边的血淌了一地。
“安静!安静!”那个人惊恐的给王耀打手势。
王耀退后了一步。
突然,尖锐的哨声响了起来,两个警察打扮的人从街对面向这边跑来:“站住!你在做什么??”
蒙着围巾的男人从地上弹了起来,他捏着锯子,另一只手提着什么,迅速向巷子深处跑去。两个警察追了几步,跑不动了,折了回来。
“你是外国人?”一个警察走过来问王耀,另一个去查看尸体。
“啊,对。”王耀主动拿出了证件。
“后退,快走吧。”警察故意挡住了王耀的视线。
王耀猜到了大概,也不想看:“好的。”
那个警察迅速被甩到了背后,王耀不敢放慢速度,一种诡异的恶心令他不安。列宁格勒的燃料已经告急,所有的燃料都首先支持前线,大街上已经没有汽车,王耀大概走了一个小时才终于看到别里亚耶夫教授家的影子。
王耀敲了很久的门,塔季雅娜才过来开门:“王耀?哦,您怎么来了?”
“今天你们没来领面包,我帮教授领了。”王耀拿出怀里的纸包。
“谢谢……一会儿我把粮票补给你。”塔季雅娜看起来非常疲惫。
楼道很黑,亮灯的房间越来越少,暖气供应已经停止了,扶手冷得像冰,地毯上的白霜踩上去硬而发滑。
“王耀来了。”塔季雅娜推开房间的门:“爸爸,王耀来了。”
“教授。”
“啊,你来了。”别里亚耶夫蜷缩在床上:“我真没用,出门的时候滑倒了,扭了脚。”
“我帮您领了面包。”
“坐过来吧,现在没有暖气,我们只能烧壁炉,所以只有厨房是暖和的,坐过来吧,我们把床拖过来了。”
王耀这才看清,原来这是在厨房里。
“爸爸,您需要休息,别聊天了。”
塔季雅娜回到客厅,王耀只好跟过来:“您在分面包?”
“对,”塔季雅娜把王耀带来的纸包小心的锁进柜子里,然后拿出另一包纸包:“我们还好,我和爸爸至少都有粮票,你呢,你还好么?”
“别担心我,我只有一个人。”
“喏,粮票,今天真是感谢。”
“不用了,您留着吧。”
塔季雅娜把粮票塞到王耀手里:“你还要上班,没法饿一天,把它装好,您可以在这里等我一会儿么?我把面包端进去。”
王耀不知道会拜托他什么事,塔季雅娜进屋后很快出来了:“请您跟我来一下。”
这是塔季雅娜的卧室,看到那架钢琴的时候王耀又回忆起了那天的尴尬。
“抱歉,除了工厂以外的地方已经不供电了,您请坐。”塔季雅娜拿了一盏煤油灯进来,她从怀里摸出钥匙,打开了梳妆柜的抽屉。
“可以帮我拿到黑市去换一点粮食么?随便什么都可以。”塔季雅娜把一个绒布盒塞到王耀手里。
“钻戒?”
“我的结婚戒指,那时候我很骄傲,当然还因为安东尼很宠我,所以这个钻戒有一克拉。”
钻石在煤油灯微弱的光芒下依旧显得耀眼:“您的丈夫真的很宠您,这个成色,很贵吧?”
“很贵,很贵,对我来说很贵。”塔季雅娜移开了视线:“收好吧,我一个女人没办法找到那样的地方,您至少会比我好一点。”
王耀把钻戒收好,一时之间五味杂陈,找不到话题。
“您修养很好,有时候会让我想起他,所以我一开始才对你那么冷淡,抱歉。”塔季雅娜终于开口。
“没有什么抱歉的,您已经非常坚强了。”
塔季雅娜调暗了煤油灯:“抱歉,可以抱抱我么?”
王耀迟疑了片刻,还是搂住了她。
“安东尼,我爱你。”塔季雅娜把头埋进了王耀怀里:“我爱你。”
王耀沉默的看着眼前微弱的灯光,他感到塔季雅娜的眼泪一直在流,甚至顺着他的脖子打湿了他的衬衣。
“别放开,再等等。”塔季雅娜终于停止了啜泣:“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