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很久没一起谈这么多话了。”
“对。”其实就几个月,但却觉得时隔久远。
“我在想起那个人的时候,会觉得平静一些。”伊万觉得自己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没有带任何感情,就像是在说一件最平常的事情一样:“在战壕里的时候,在指挥所里的时候,在和别的指挥官一起站成一排,亲眼看着司令吞枪自尽的时候,我就想起那个人,我时常想起那个人,这样我会觉得好受一些。”
“……”
“让我倍感折磨的就是怀疑,我怀疑那个人是不是已经死了,毕竟这里已经是地狱,有很多种死法可以供每个人选择。所以,我希望他能答应我,无论如何要答应我,至少带我去他的故乡,我不可能靠想象去了解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地方。”
“伊万,”王耀觉得有些苦涩:“要把南京重建成原来的样子,需要很多年很多年的时间,也许要一辈子。”
“会比重建列宁格勒的时间更久么?”
“……”
“王耀,我渴望得到一个希望。”
“什么希望。”
“和平以后的希望。”
“我背负了太多!”王耀呆呆的看着车外的风雪,今夜的暴风雪让夜空变得格外的宁静,没有斯卡图的夜空,只有暴风雪的夜空,王耀呆呆的看着,想着自己曾郑重许下的承诺:“我不能背弃我的承诺。”
“什么承诺,小伙子,你们说的话为何我都听不懂。”那个嚷嚷着要听电台的老太太突然又说话了,她从后车厢看向驾驶室:“你们有热水么?”
王耀像突然睡醒一样,换上了和蔼的笑容,把暖水壶递给了她。
“哦,天呐,这热水就像才烧开的时候那么烫!”老太太赞扬了一句,然后对王耀说:“您是女孩子么?”
“我不是女孩子!”王耀接过水壶,尴尬的回了一句。
“您的性格太忸怩了,就像个小女孩那样,”老太太鄙夷的摇摇头:“你们在追求同一位姑娘么?我劝您还是让给驾驶员吧,女人不喜欢你这样的男人。”
“和您了解的恰恰相反,有很多女孩喜欢我,”王耀把暖水壶塞回座位旁边:“而他呢,没有人喜欢他。”
伊万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老太太掏出一个鼻烟壶,吸了吸,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那些女孩子是眼睛瞎了么?”
这下车箱里的其他人也笑了起来。
“和平,和平的苏联,”车厢里的一位妇女接过了这个话题:“我一定要买我喜欢的那条花裙子,战前我就看上了!”
然后是个孩子的声音:“我想要吃巧克力,我很久都没吃到巧克力了。”
“橙子汽水,我想喝汽水,战争一结束我就想立刻喝到!”
“橙子汽水有什么好喝的?一股洗澡水的味道。”
“结婚,我想结婚!和伊万结婚!”
又一个叫伊万的,王耀终于被逗笑了。
后面的车厢逐渐沉浸在激烈的讨论中,伊万瞟了王耀一眼:“你呢?在那些奇妙的幻想中选一个?”
王耀也瞟了他一眼:“我希望伊万活下来。”
“活下来了,然后呢。”
“好吧,活下来了,到南京,吃糕团小点。”
“糕团小点?”
“嗯,工巧文雅。”
“工巧文雅……”又是这个难以理解的词汇:“甜的咸的?”
“甜!”王耀感觉那个老太太又要说话了,赶紧加重了语气:“很甜!”
伊万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王耀又不说话了,闷闷的开始发呆。旅程很长,车厢喧闹了一会儿后又重新回归宁静,王耀看着表,每隔半个小时便会踩到踏板上,去和车厢里的人说说话。卡车偶尔会路过湖面上的一些散兵坑,高射炮上积满了雪,埋在雪地里的士兵抱着酒,目送着车上的人,看不清表情。
“没有敌机大家还不习惯了。”王耀终于在伊万来回往复的目光下开口。
“哦,”伊万终于收回视线,看向前面的路:“你啊。”
“我怎么了?”
“我啊。”
“……”
“没什么。”
“喝口水。”王耀拧开热水瓶,递到伊万嘴边。
“你……”伊万没有要喝水的意思:“也给其他驾驶员喂水?像这样?”
王耀收回水瓶,自己喝了一口:“不渴就算了。”
“我喝。”伊万确实觉得很口渴:“喂!我喝!”
“忙。”王耀没有理他,只是抄着手坐着。
“你忙什么!?”伊万气急败坏。
“雪停了,星星出来了。”王耀踩上踏板,探出身,拿铁钳敲掉了挡风玻璃上的积雪,璀璨的天空赫然出现。
雪停了,冬季高远的天空闪着深邃的蓝色蔓延开来,银河的碎星布满天际,人和宇宙之间的阻隔就这样消失了。天空是那么的远,但却又那么的透明,风似乎停止于瞬间,宁静中,呼吸的声音近得就在耳边。
伊万看着王耀的眼睛,里面是璀璨的光芒,然后他转过头,带着满眼的星星,把水瓶凑到了他嘴边。
“烫!”
“抱歉!”王耀掏出手帕帮他擦了擦嘴:“我果然不擅长照顾人。”
“你笑什么。”
“我没有笑。”
“我还想喝点。”
“……到了……到对岸了!”
远方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丝微光,土地的轮廓开始凸显,一种车站特有的喧哗开始隐隐入耳。
“快到了,各位!大家不要睡,再坚持一下!快到了!”王耀拿着扳手敲着车厢。
寂静的车厢只飘出了几句微弱的回应。
“还有人要热水么?到了,快到了,大家坚持,别睡着了!”王耀的语调充满了喜悦,他扭过头对伊万说:“快,按喇叭!”
喇叭的声音终于让车厢里的人渐渐醒来,大家开始彼此清理对方身上的雪块。
“看!星星!”
“天呐,我们,我们逃出来了。”
这是最晚到的一辆车,但看到这辆车能够平安抵达,许多车站上的人都松了一口气。
“王耀同志?”
“我们到了,快来帮忙!”
车厢被拉开了,冻僵的人们被搀扶下车,滚烫的肉汤送到了她们手里。
“来,帮忙把伤员抬下来。”王耀拉了伊万一把。
伊万跳下车,还没来得及看一眼他想看的天空就被推到了车前。
“谢谢。”一个伤员伸出手来握了握他的手。
担架上全是雪,隔着手套都能感觉到对方冻僵了的肢体。
“祝您追到您喜欢的那个姑娘。”一个年轻姑娘被他抱下车的时候,在他耳边对他说。
“您觉得机械师不会成功么?”伊万笑着回了她一句。
“不知道,不过我觉得您的胜算更大。”
“我听到了,姑娘。”王耀从一旁探过头。
“啊……”年轻姑娘接过王耀递过来的热汤,有点尴尬:“嗯,那个,谢谢您,原来您是,外国人啊。”
“祝您能够成功嫁给伊万。”王耀在她耳边小声说,然后把她推出了人群:“大家不要着急!帮忙抱一下孩子!抬一下担架!”
一只手伸过来,撑起了担架,王耀故意没有抬头看他。
最后一名伤员被抬了下来,车厢终于恢复宁静。伊万抽空看了看天空,他正想对他说:你看,那里多美丽。
但他却自顾自的又爬上了车。
“怎么了?”
伊万也爬上车厢,跟着他往前走。
车厢的前端,靠近驾驶室的位置,有一个人蜷缩着,没有动。王耀伸出手,将她脸上的积雪擦掉,然后试图将她冻僵的手臂掰直。
“她死了,”王耀闷着头说:“那个找我们要热水的老太太,你脚边还有一位。”
那是一张孩子的脸。
“快一点,雪停了,随时有可能遇到轰炸,快一点。”
“快一点!”车下的人大声喊着:“多久可以搬物资?快!来几个人帮忙!”
活人被安置到了帐篷里,尸体堆在雪橇上。
“饭来了!”伊万走进帐篷的时候,有人塞了一碗肉给他。
他回头看了看王耀,他手上也有一碗。
“所以说,能吃饱。”王耀走近火堆,坐了下来:“还好么?你。”
“当然。”
“休息一会儿,一个小时就会搬好物资,你最好睡一觉,后面有床。”
伊万放下碗,看着还在吃饭的他:“你能……”
“……哦,天呐,太冷了。”又一帮司机涌进帐篷:“天亮前咱们最好就出发,明天的天气太好了,真糟。”
“走吧。”王耀放下碗,站起来:“我陪你一起进去。”
然后他拉起了他的手,从火炉和人群中穿过。
帘子后面,几张床七零八落的摆着,王耀拖起一张,把它和另一张拼在一起,然后在其中一张上躺下。伊万也睡了下来,他们背对着背,裹着各自的毯子。
“就像当年我们在宿舍一样。”伊万说。
“嗯。”
“还记得阿司匹林么?”
“嗯。”
“你的胃还好么?”
“睡吧。”
那帮吃过饭的司机陆续走了进来。
“睡吧。”王耀翻过身,把手伏在他背上:“一会儿你还要开车,赶紧睡吧。”
“嗯。”
也许才一会儿,伊万就被人摇醒,而王耀已经不见了。
“这个人呢?!”
“我在这儿……”王耀从外面探过头来:“……来洗脸吧。”
“哦。”
“准备好了么?可以上车了么?”负责装货的人跑进来催。
“好,立刻就好。”王耀放下毛巾:“我要去检查车况,我先走一步。”
伊万走出来的时候,王耀已经登上驾驶室了,一个士兵正攀着窗户和他交代着什么。
“怎么了?”
“让我们多带几条备用防滑链,昨天的大雪搞得冰面太混乱了,处理路障的车辆还来不及清理小的雪堆。”
“现在几点?”
“早上九点,打开车灯吧,出发。”王耀又习惯性的拧开电台。
伊万回头看了一眼车厢:“太好了,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