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才叫沙足深陷。”他艰难的从沙子里一次次拔脚时,还能默默的这样开自己的玩笑。
从始至终,他没有喊叫。喊叫是很耗精力的一件事。而且螺屋里的人未必听得到。沙漠是这样炽热,似乎能把一切声音都包容在里面,像口烧足了火力的大锅似的,把什么声音都熬着一锅“嗡嗡嗡”。
不。蝶笑花想,喊叫的话,还不如埋头走路来得实际。
累到极点,衣服都成了叫人痛苦的负担。更别提衣服里放的一点银子了,简直有千斤重。
他没有把银子抛下,仍然带着它往前走。
螺屋终于就在他面前了。他居然没有倒下,还有力气敲响螺屋的门。
这螺屋居然还有门。居然墙壁上一个破洞也没有。居然那门还是关得严严实实的。
这一切都说明它没有被人遗弃。如果里面的居民没有锁门外出的话,那蝶笑花是可以找到人求助的。
蝶笑花叩响了门。
他叩门的声音很有技巧,“笃——笃笃笃,”起伏连绵,像一段音乐。
这样一来,里面的居民就不会误以为门上的声音是风吹起石子、枯骨,撞到门的声音了。
蝶笑花嗓子已经沙哑,精力已经到了衰竭的边缘。他已经不能高声喊叫、大声急促擂门来唤起里面的居民注意。他只好在有限的身体条件允许下,尽可能的运用技巧、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门确实开了。
更确切的说,只是门上的一块板开了。
跟中原、以及世界上的绝大地方不同,螺屋上的门,经常是摆设,并不真的打开,免得放外头的热量进来、里头的水气出去。
沙漠里的水,是要精确到“水气”这么珍贵的使用的。
在有些地方,夜晚把沙子挖得深一点,会有清凉的水气。人脸伏在上面,那一晚的滋润,也许就可以在第二天多支持他们半天。甚至,如果水气够充足,把一些骨壳、螺壳放在那儿,第二天也许会凝结起细小的水珠,舔进嘴里,更是极佳的延命恩露了。真有沙漠旅人就靠这个才延续了性命、逃出生天的。
蝶笑花就见门上只有一小块板打开,露出里面的一只眼睛。
那眼睛是属于人类吧?明明是人类,却也不说话,只是盯着他。
蝶笑花镇静的做一个喝水的手势。
里面的眼睛移开了,换了一只手伸在打开的一小块空间里,做个要钱的手势。
蝶笑花仓猝出逃时,别的来不及带,稍微抓了点食水,还有点银块,就跑出来了。
食水很快消耗尽。银子还在。他这一路都没有抛弃的负担,现在全数交了出来。
也只换到区区一小壶水而已。
别嫌水贵。人家没有把他拖进去生吞活剥了,就已经算厚道。
这里是法律都失去威力的地方。里面的居民真要对蝶笑花怎么样,蝶笑花既无从反抗,事后更别指望有谁能给他报仇雪恨。
在法律失去威慑力的地方,一切就靠各人自己内心的厚道。蝶笑花博命冒险,伸头进虎口。老虎只咬了他的银子去,算是很对得起他了。
只是,小小一壶水,济得甚事呢?蝶笑花展眼看着无边无垠的金黄沙漠。
这金黄色里,如今掺进了血一样的红色。
夕阳已近沙漠的边缘,如被屠戮了一刀的猛兽,洒出血来。沙漠的夜晚就快来临了。
白天烫得可以摊鸡蛋饼,晚上滴水成冰。这就是沙漠。
蝶笑花都可以感觉到身边周遭的温度在迅速流失。只有脚下的沙子,还固执的保留住最后一层温存。
他脚插进沙子里,简直不想再拔出来。
这样的世界,怎么可能再活得下去呢?他挣扎到现在,总算也要面对现实了。
那一小壶水,不足以救他长命百岁,但总算还有一个作用:能帮他把脸洗干净,免得他带着残余的墨痕死去。
蝶笑花正准备将水壶里的水倒出来洗脸的时候,听见了一个声音在叫他:
“喂!”
都不是在叫他的名字,就这么一个“喂”字,蝶笑花居然就觉得这个人在叫他。这也真是奇了怪了。没有任何理由、没有任何缘故,在你走到最绝望的绝路的时候,听见一个人在用尽力气叫你。手伸不过来,就恨不得用声音也好,总要留住你。把她的声音都倾在声音里来抓住你。这样用力,比你自己都要在乎你。
蝶笑花茫然四顾。
沙漠的温度已经全都凋落了。四处苍茫,何尝有人?更何尝有那个人?
“哎你……”蝶笑花说到这里,又停住。
他也叫不出她的名字。他不知该怎么叫她,才足以表达自己的感情。
大约也正是出于这个缘故,她叫不出他的名字,只迸得出一个“哎”字。
他们两个的名字,在众人口中传得太多,以至于他们两个自己都不想说了。说出来都像是戏文。L
☆、第十章 衮服鸾辂
总之,二皇子原来住在普通的皇子殿里,在加冕典礼前,才搬到东宫。他对东宫并不熟。原来的太子想帮助他熟悉东宫,但二皇子礼貌的谢绝了。
二皇子戴上了皇太子的平冕。那是一块垂缀白珠九旒的黑介帻。珠串的长度要遮住眼睛。据后来某位调皮皇女的意见,“这好像把点点垂垂的星光,都摇曳到眼前来了。”
二皇子也穿上了皇太子的九章衮服,并且佩满了瑜玉、玉具剑、火珠标首等物色。在他上车的时候,这些繁杂物件偶尔会叮当碰撞在车壁上。侍从们只好装作听不见,免得二皇子害羞。
二皇子登上他的鸾辂。那也是给皇太子专用的。青盖上密排画幡,车轮上还有金粉涂抹。可惜经年累月,金粉难免会失色、掉落,照理说也该再修一次了。可惜如今还是节俭些好。于是工匠们不过是用金黄的颜料搀上金粉,再涂抹一次而已。戎人如果看到这样的权宜之计,是会笑掉大牙的。
不过车内壁的祥龙画得却非常美,还有那些织锦。这是汉人工匠技艺的巅峰。不是什么边夷民族靠着有钱就能超越的。
崔珩和皇后也都已经穿好大礼服,在御座上等着二皇子的鸾辂前来。
崔珩着通天冠。那也是镶了白珠旒的黑巾。只不过这黑巾不是平的,而是前垂四寸、后垂三寸。那些白珠是用上好的白珠琢磨成,长度则一直到肩膀。他着上皂下绛的衮袍,前三后四幅。袍上满绣日、月、星辰、山、龙、华虫、火、藻、粉、米、黼黻等饰物,都是历代传下的礼制,包括足上的绛袴赤舄。就算在袍幅下,人家未必看得到多少,从鞋里子到鞋底,一点也错不得。
皇后则头戴博鬓十二树首,身着深青色袆衣与青纱内单衣系着上朱红、下闪绿的织锦大带,佩饰俱全。
场边仪仗军全部就位,那是十二队左右羽林郎。加持钑队、铤槊队、长刀队、细仗队。楯铩队、雄戟队、格兽队、赤氅队、角抵队、羽林队、步游荡队、马游荡队,又有十队左右武贲、十队左右翊。
鸾辂进场后,礼官引导二皇子在帝后边上的小御座坐下。并给他加上皇帝的衮冕。从此后,崔珩就不能再着皇帝冠服了。
其实今天他本来也最好不要穿着皇帝的大礼冠服而来,一身白袷单衣足矣。可惜要脱下一身袍子,总比穿上更难。
崔珩会永远怀念白珠垂旒在他肩上沙啦作响的声音。
所谓永远。就是我们性命能伸展到的那个时空。
从今天开始,国家改元。
钟磬齐鸣。乐师们开始演奏《皇雅》三曲。随着节拍,黄门鼓吹歌者齐唱五言颂。颂言自古传下来,是这样的:“帝德实广运,车书靡不宾。执瑁朝群后。垂旒御百神。八荒重译至,万国婉来亲。华盖拂紫微,勾陈绕太一。容裔被缇组。参差罗伞稀P腔卣找岳茫煨行烨亿住G艴铣蛴睢6嗣崃僬簟G嘟P黄金繶,衮衣文绣裳。既散华虫采,复流日月光。”
所有有幸到场的皇亲国戚、王公大臣以及命妇们,都肃然观礼,不能吃喝、不能高声谈笑、不能有太大的动作。整个典礼过程要持续两个时辰左右。考虑到当时的一个时辰合现代社会的两个小时,这段时间还是相当长的。不过,连仪仗队中的马们都能坚持这么久,一动不动像泥塑木雕似的,王公贵族们坚持半天还是可以办到的。
大皇子和皇子妃竟然也到场了。云蕙作了皇子妃这么久,才第一次到大场合,惊得都呆住了,保持木然不动没有太大的困难。她全身只有眼珠子充满生命力,在贪婪的看着。
前太子、大皇子,在礼仪允许的范围之内,离她能有多远就多远。
大皇子对云蕙的感情很复杂。她害他丢了太子位,他对她不用说是极其怨恨的。与此同时,云蕙又确实还能撩动他的**。他就更想好好揍她一顿。但他又不敢开揍。因为皇上已经对他观感很差了,云蕙又是众所周知被他虐待过的。他如果再敢揍云蕙,估计皇上还要生他的气,把他直接砍了、免得给皇家丢脸,都是有可能的。
他就像是一条可怜的狗,本来毛刷得顺溜溜的、吃喝也都不错,忽然他想尝尝一块鱼,结果别人说他过份,把他从他原来的好窝里赶出来了!给了他一个大耳刮子!还把他跟那块鱼关在一起!叫他怎么办呢?他只好躲远点,眼不见心不烦。这两个时辰对他可够难熬的。
云蕙在他们的宫殿里,奇怪于大皇子为什么一直躲着她、不见她的面。她想他可能恨透了她吧?总之她日子过得寂寞,觉得自己缩在角落里,完全被别人遗忘了。现在又能看到大场面,她可太开心了!
直到她又见到了云舟。
云舟还是老样子,那么从容、那么端庄,倒是她身边的七王爷似乎发福了。这种发福配合上他的灰颓的神气,有种特别叫人不安的感觉,就像是浮肿。
云蕙不由得想:怎么会这样呢?在谢府的时候,四姐姐也是感觉比谢府里所有人都做得好,要去到比谢府更高远的地方似的。现在她都已经是王妃了,怎么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