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单……简什么字来着?”“简体字!”方秉生答道。
他捏起那张报纸,看着上面张牙舞爪的简体字,内心在流泪:“吾皇啊!您是圣君!我们都知道!我们知道您是半文盲,不怎么识字,但我们不会鄙视您的!有多少贤达智士排队等着辅佐您呢!前几年您因为自己不会断句;硬要给中文加标点,这都够气人的了,但是您怎么能因为自己不识繁体字,就把自己的白字当金科玉律当新中文啊!让天下人都跟着您写白字啊?!苍天啊!”
正想着,一个圆滚滚的大胖子来到两人座位前,他不停用手绢擦着满头的汗,因为天热,车厢里都开着窗户,有时候前面车头的煤烟和紧随其的运煤车车厢的煤灰飞了起来,那手绢已经变成黑乎乎的,看起来像一坨抹布,配合上主人热得发红的脸和汗津津的鬓角更显得滑稽,彷佛厨房里的师傅在擦锅一样。
“什么事?”盘腿坐在座椅上的山鸡并不起身,眼睛一斜,凶狠的问道。“这车这么挤,你们两人坐四人座位,能不能让我坐坐,我那边太热了,而且我太胖,隔壁那位和我一样胖,我们俩挤在一起,屁股只能坐一半,我实在受不了了,能不能让我在这里坐下吹吹风,好吧?”那胖子叫道。“滚一边去!”山鸡大吼一声:“信不信我抽死你?”
山鸡如此凶恶,那胖子早有预见,他却把眼睛看向对面的方秉生,指望这个一看就是富贵文明人、而且是恶汉朋友的人能够说句公道话,没想到方秉生装听不见,一双眼睛就没离开过那报纸上的标题,简体字,四个字:“海京纪闻”。山鸡站起来作势欲打人,那胖子看方秉生也不是善类,气咻咻的扭头去前一车厢了,一边走,一边大吼:“列车员!列车员!这里有人霸占座位你还管不管了?”
“这傻货!”山鸡得意的坐了下来,等着列车员过来后看见自己后的那副表情,都一家人,他不信这车上有列车员不认识曾经惠州铁路局的安全组组长………山鸡。这时山鸡和胖子的争执早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这车是满员的,独独这两位独霸四人座,格外的惹眼。能买得起一等车票的也不是穷人,大部分都是会以“文明”这个新词自居的新宋人,本来都愤愤不平,却慑于山鸡那副模样,不愿去招惹他们。
一个人在愤愤不平的乘客中长身而起,直直走到方秉生二人座位前面。“尼妈,又……”山鸡扭头大吼,但看到对方穿着,立刻萎了下去,一双眼直瞪着方秉生,满眼都是求助的目光。方秉生根本就没打算抬头和这些乘客说话,本来要坐包厢车的,只是他日程太急,而车站包厢车恰好不在,就坐了这一等车,他本来就是铁路公司的干将,不想理会这些顾客;
看到山鸡有些惊慌的目光,他慢慢放下报纸,抬起头,就算汗水顺着耳根流入他衬衣领里,都没改变这从容不迫的动作节奏。抬起头一看:怪不得山鸡惊慌,原来这次来的虽然是个个头矮小的中国人,但身上衣服却是黑衣,脖子里一个白卡子,却是个天主教的神甫。
“神甫您好,请问有何指教?”方秉生笑了笑问道。“这位先生你好,耶稣说过:要爱人如己,您两位占了四人座,刚刚那位先生很胖,您为什么不帮帮他,让他在这里坐一下……”神甫说道。方秉生一声冷笑,抬手道:“您说得对,不过在下是新教教徒,我不听神甫的。”那神甫一愣,叹了口气道:“原来您是新教的,怪不得,看来您的教会没有牧养好您啊……”方秉生得意的一摊手,意思是:您还有什么法子?
神甫摇了摇头,转身就要往回走,心道:“新教果然不行啊,看来还是我们掌握了真理啊。”山鸡突然想从座位上站起来,但穿皮鞋太费时间,索性跪在椅子上,手扒着椅背叫道:“神甫,我信圣母玛利亚啊!”“看看,”说着他再次扒开西装和衬衣,胸口上纹了一个玛利亚的头像,山鸡叫道:“神甫,看看我把圣母纹在胸口了,还没纹完,我一定会纹完的!”
神甫转过身,明显被吓了一跳,跪在椅子上的这流氓居然是天主教的,还一脸小孩似的兴奋,他看了看周围人惊讶的目光,有点骑虎难下的架势,点了点头说道:“那你应该把座位让给需要的人啊……”山鸡闻言一愣,扭头看了看自己正在全力巴结的老大生哥,转回头,用衬衣把圣母玛利亚头像盖住了,有些尴尬的说道:“下次啊!这次,我回去惠州就去找神甫忏悔告解!”
说罢再也不理那神甫了,自己翻身坐下,对面方秉生笑道:“山鸡啊,都说你信圣母玛利亚,还特虔诚,为啥啊?”“生哥,我们做这一行少不得要干点见不得人的事,新教太难做,要悔改!我要是悔改,谁去对付那群刁民啊?怎么抽大烟啊?怎么去香港玩靓女啊?而神甫可以忏悔啊,什么事忏悔了罪就没了!多痛快啊!”山鸡哈哈大笑起来。
山鸡还没笑完,一个看起来十七八岁的男孩和悻悻的神甫擦肩而过,又走过来了,在走到两人前面,停步闭目嘴唇翕动片刻,默默的祷告上帝,然后才鼓足勇气站到方秉生二人之前。这男孩直接对着方秉生问道:“这位弟兄,我也是信耶稣的,不信玛利亚,我觉的,我们基督徒就要做光做盐……”
信耶稣不信玛利亚,就是指自己是新教的。山鸡看对方侮辱自己信仰,想瞪眼恐吓,又怕得罪面前的老大,既想吓唬少年又想看老大的表情,结果就伸着脖子僵在了座位上,听方秉生如何说话。方秉生微微一笑,打断了少年的劝诫,问道:“你也是新教的?请问您教会是哪个教派的?”少年一愣,答道:“我?卫斯理宗……”
方秉生眼一瞪,叫道:“不好意思!我是加尔文改革宗,坚信拣选,不信你们的普救论!耶稣的血只为被拣选的基督徒而流,这在圣经上明明白白,你们怎么可以说耶稣的血为天下人而流?这是异端!”少年目瞪口呆,方秉生摆了摆手,让他走,嘴里道:“我不和异端讲话。”
少年还没来得及从震惊中醒过神来,旁边座位上早跳起一位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他满脸的笑容走过来,两手扶住少年的肩膀,轻轻的把这个又羞愧又无语的少年人转了个身,让他顺着过道走了,自己却笑道:“幸会,幸会,我也是改革宗。这位弟兄是哪个城市的?”“海京,你呢?”方秉生笑道。“这么巧,我也是海京的,”那西装革履的中年人笑了,接着问道:“你在海京哪个教会?”
“海京南区美南改革宗教会,你不会也是吧?”方秉生问道。“我就是啊!”中年人一拍大腿。“我在下面的海京港口区海湾路教堂聚会,你也是?”方秉生问道。“天啊,这么巧?”那男子张大了嘴巴,看来吃惊不是装的。“你在路北聚会,还是在路南聚会?”方秉生笑眯眯的继续问。“路南的棕榈泉教会……”“什么?你在路南?你这个一八六八年分裂路北荣神堂教会的异端!”
山鸡看了这个又看了那个,惊得目瞪口呆。“你这个分裂教会的异端!我不想和你讲话!愿主保佑你们!”方秉生略带厌恶的扭头捡起了报纸。男子目瞪口呆,愣了片刻,嘴唇张了张,看起来想争辩,但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转身回去了。山鸡的眼光尾随着那既震惊又无奈的男子背影,久久转不过脖子来,脑后传来方秉生得意的轻笑:“看看,谁也没法抢走咱的座位。”
恍然大悟,山鸡猛地转过头来,对着方秉生竖起了大拇指,叫道:“生哥,您怎么懂这么多?”“小事,个人信仰嘛。”方秉生嘴上谦虚,肚里却叫道:“你想当官难道不需要摸清朝廷各个教派的实力吗?这玩意随便买本科举参考书就有,不过就是考经而已。”
就在这时,车厢门被吱吱呀呀的推开了,满头是汗的胖子第一个挤过狭窄的门,拉着身后脖子上挂着个哨子的列车员,指着方秉生二人大叫:“就是他们霸占座位!”
列车员踮起脚尖让视线越过胖子的肩膀,看不到背靠车厢壁而坐的方秉生,但看到对着他得意冷笑的畅怀山鸡就明白一切了,他立刻反手抓住身前喋喋不休的胖子胳膊,笑道:“客人,马上就到龙川城了,他们要下车,您就别多事了。”
“混蛋!大家都买了车票!凭什么他们可以霸占二人座?那纹身的还威胁我!”胖子大叫。车厢里对胖子的大喊想起了一阵附和之声,神甫、少年、中年男子都从座位上站起来,跟着他们的还有七八个人,都看着方秉生两人,看来就是要为胖子讨个公道。山鸡抱着胳膊冷笑,方秉生仍然看着报纸,浑然把事情都推给了列车员。列车员摇了摇头,暗想要不要把山鸡的身份告诉乘客。
而山鸡流氓本色又出来了,他一脚踩着座椅,一手指着胖子,大吼:“老子就喜欢坐两人位置,你买票了?拿出来给我看看?老子买了整整一车厢票!你信不信?”“你买一车厢票?你票呢?”胖子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山鸡鼻子大叫。看两人要干起来,方秉生扭过头去,索性把报纸卷起来,肘尖撑着窗框,手臂伸出去让风随意吹着报纸卷,一搭一搭敲着上面的窗户玻璃,另一只手撑在下巴上看风景,这些破事他才不想管。
就在这时,方秉生只觉手里报纸一沉,彷佛有什么东西猛地抽了那报纸一下,就听耳边“哐啷”一声,抬起头只见推拉窗双层的玻璃上开了一大口子,宛如北方春季里的冰面裂口,皴裂以那口子为中心,在玻璃上辐射而出,被行驶中的列车颠簸一震,宛如活了一般,在注视中,蜿蜒扎进了窗户框。
“啪啦”一声,一大块碎玻璃掉了下来,砸在了方秉生的手臂上,弹了开来,在面前小桌上摔了个粉碎。“枪击!”方秉生没有管自己胳膊,只是怔怔盯着那碎裂开来的口子,愣了三秒钟,接着和对面的山鸡异口同声的大吼一声。唰的一下,一直很稳重的方秉生一个出溜,下到了座位下,只剩半个脑袋伸在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