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这鬼城中无论戴罪的、等投胎的,都是进出有数的,大、大人您这……”
“怎么?”沈巍用一种轻缓又平和的口气反问,“我杀不得?”
判官:“……”
沈巍侧着脸,温和有礼地一笑,双手拢进漆黑的袖子里,用一种近乎谦逊的口气说:“判官大人,我虽然出身卑下,为人不才,至今为止,倒也没听说过有什么是斩魂刀斩不得、切不动的,要是有叨扰和麻烦的地方,可真是对不住。”
……就好像他在诚心诚意地道歉一样。
判官只觉得看着他的笑容就通体发寒,喉头艰难地动了动,润了润干涩的嘴唇,好半晌,才生硬地挤出一个笑容:“那是,那是。”
沈巍含着一点笑意,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拉着赵云澜走了。
赵云澜脚步一顿,忽然觉得沈巍的笑容有一点陌生,大概是对方从没有在他面前表现过这样咄咄逼人的一面,他回头看了一眼站在原地直擦冷汗的判官,忽然问:“用双面鬼堵我们是有预谋的?地府?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沈巍敛去了笑容,低着头沉默不语——为什么?这些跳梁小丑无非是想让你切身感受一回什么叫做恶鬼,以至于提醒你比之还要不堪的鬼族,让你不要站错了立场而已。
“沈巍!”赵云澜一把拽住他,“别装哑巴,我让你跟我回去,你给我说句话!”
“……走吧,”到了黄泉边的大槐树下,沈巍才低低地开口,褪去了方才的敌意和冷漠,他的声音显得低哑疲惫,又有些说不出的无奈,“活人在阴间时间长了,对身体不好,你再拖延,回去要生病的。”
赵云澜放开他,停住了脚步,两人一前一后,沈巍却背对着他,不肯回头。
两厢沉默了不知多久,赵云澜才沉下声音说:“病不死我——你先跟我走。”
沈巍一动不动。
赵云澜咬了咬牙,恨恨地说:“我他妈真恨不得用手铐把你锁在家里。”
背对着他的沈巍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忽然笑了起来,仿佛听见了世界上最缱绻动听的情话,连显得有些阴郁的眼神都温柔得要化开了。
“如果我跟你走,你肯吃药吗?”沈巍问。
“扯淡!”
沈巍转过身,看着赵云澜,好一会,他低低地叹了口气:“我是鬼族,云澜,无论昆仑君给了我什么,无论……你当年让我变成了个什么,那都是虚名假封,我的本质都是鬼族。鬼族生而不祥,在洪荒初始的时候,民间甚至有谣言,说人如果看见了鬼族,是不得善终、死无葬身之地的象征。”
赵云澜看着他,努力压了一下心里焦躁不安的火气,深吸一口气,尽量放缓了语气:“我不信那套——不管怎么样,你先跟我回去,其他问题我们可以慢慢解决,就算不在一起,你起码在我每天看得见的地方,我也能放心……”
“在你看得见的地方。”沈巍低低地重复了一边,略显单薄的嘴角似乎想往上扬一杨,可中途失败了,就演化成了一个苦笑,过了一会,他轻声说,“云澜,你就别再折磨我了。”
“直到现在,”赵云澜听见沈巍用压在嗓子里的声音说,“我最后悔的事,就是大意招惹了你,而后又没能把持到底,一错再错下去。想起来,大概是……是我修行不够,心智不坚,太软弱的缘故。”
赵云澜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立刻扑了过去,可这回一伸手却抓了个空,沈巍面对着他,身体飞快地往后退去,几乎化成了一道黑色的残影。
赵云澜眼睁睁地看着他消失在了自己面前,只留下了声音越来越远的一句话:“我就送你到这里了,赶紧离开。”
“离开”两个字不断地在空气中回响,一下一下地撞在人的耳膜上,简直就像一句不祥的诅咒。
祝红看见,有那么一瞬间,赵云澜的眼圈是红了的,然而不过眨眼的工夫,就硬生生地被他压抑了回去,只剩下满眼的血丝。
“你先回去。”几秒钟后,赵云澜盯着沈巍消失的方向,用一种非常平静的语气对祝红说,“带着大庆一起——对,你说要走,有具体时间吗?有的话提前告诉我,让汪徵帮忙安排一下……”
祝红截口打断他:“赵处,这是怎么回事?”
赵云澜摆摆手,不想多说:“没什么,你去吧。”
“我去哪?我哪也不去!”祝红声音高了起来,“他……沈……斩魂……唉!爱是谁是谁吧,刚才为什么要那么说?为什么说你们不能在一起?他逼你喝什么药?为什么……”
大庆跳到了祝红的脚面上,蹲坐在那里,抬头看着赵云澜,突然开口解释说:“自古听说有‘人鬼殊途’,可老猫这么多年,也没见过真正阴阳两隔还死乞白赖地要在一起的人,只是自古水往低处流,死气深重的人会吸取活人的生气,大概也是自然规律吧。活人生气流失容易,还回来却不简单,须得是对方把牵动元神的地方自愿奉献,鬼王生来可以比肩圣人,大概也没有妖族内丹一类的东西,那大概……就剩下心头血吧?”
赵云澜性格外向,但城府深沉,只要他不愿意,再大的悲喜似乎也能不形于色。
祝红听得只觉得一口气高高地吊了起来,可转过头去看他,那男人依然不言不动,脸色平静,被黄泉掩映得苍白如雪,却怎么也看不出一丝孱弱伤感,甚至让人想起无数次在天崩地裂的大灾里也岿然不动的天柱石。
祝红一时不知该说什么,然而人心到底是偏的,她心里有赵云澜,对方的喜怒哀乐都牵着她的一根筋,赵云澜还没怎么样,她却越想心里越堵,到最后简直替他难过得不行,开口喊了出来:“他这是陷你于不义!”
赵云澜的目光终于偏了个方向,落到了祝红身上,轻轻地皱了皱眉:“你说什么?”
“他就是故意陷你于不义!”祝红愤愤不平地说,“如果一开始他不给你暗示,你难道会无缘无故地一直追着他跑?如果不是他似是而非地半推半就,你爸又不叫李刚,难道你还会强抢民男?斩魂使神通广大,如果不愿意,你还能逼他就范吗?”
黑猫一侧歪,径直从她脚面上滑了下去,感觉这姑娘的世界观已经在极短的时间里不可思议地自愈了,抗打击能力让猫叹为观止——她好像一点也不记得她说的人是斩魂使,当年她连对方一封信件都诚惶诚恐不敢拆开的那个斩魂使。
祝红越说越火,越说越心疼,简直不依不饶起来:“他分明是故意勾引你,故意欲拒还迎,故意吊你胃口,如果不能和你在一起,为什么不早说,他分明是在逼你、逼你……”
赵云澜从兜里摸出烟盒里的最后一根烟,“咔哒”一声点着了,慢吞吞地吐出一口白烟来,口气淡淡地问:“逼我什么?”
祝红一时语塞,片刻后,她福至心灵一般地脱口而出:“逼得你离不开他,逼得你上穷碧落下黄泉也不舍得放弃他,逼得你眼里心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别的都能丢下不管!我看他从一开始就是居心不良!”
赵云澜轻轻地笑了一下,按着祝红的肩膀,把她往大槐树那里推了一下:“得了,嚷嚷完了,快走吧。”
祝红跳着脚说:“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
赵云澜敛去了笑容,垂下眼弹了弹烟灰:“你这傻妞啊,这情商真让人着急,太不会说话,知不知道什么叫疏不间亲?他是我的人,我们俩之间有问题,无论是他不对还是我不对,都是我们自己的事,外人当着我的面数落他,就跟打我的脸没什么区别——这也就是我,懒得和你一般见识,换别人早跟你急了。别废话了,快走,回去好好睡一觉,这两天辛苦,给你算节日加班。”
祝红声音直哆嗦:“我是外人?”
“废话,”赵云澜斜了她一眼,“内人大于等于二就出作风问题了。”
祝红:“你混蛋!”
赵云澜万般无奈地一摊手:“我哪混蛋了?”
祝红终于被逼出了那句经典台词:“在你眼里,我到底哪比不上他?”
围观全过程的大庆用猫爪捂住脸,发现自己居然对这种八点档的狗血剧情喜闻乐见,实在是太降低猫的格调了。
赵云澜只好叹了口气:“你温柔善良纯洁漂亮,还是个妹子,哪都比他强。”
祝红:“那为什么我不行?”
赵云澜想了想,过了一会,露出两个小酒窝,低下头轻轻地笑了一下:“大概是我比较缺心眼吧——那么说的话,其实你也好不到哪去,你看,我作为一个新时代的烟枪酒鬼,嘴贫人贱,脾气也不怎么样,温柔体贴装不了三天半就现原形,还很能败家,过日子的事一点帮不上忙,祸祸起来倒是很有一套,连我亲娘都忍受不了,早早把我扫地出门了,你一个大美女,有什么想不开的?”
祝红含着眼泪看着他:“你少给我发好人卡!”
“真的,你不知道,”赵云澜慢吞吞地享受手里的最后一根烟,“其实你都不知道,我连袜子都懒得洗,买七八双轮着,轮完一圈再拎起来抖抖,按着味道深浅排个号,再轮一圈,然后随手塞进送洗的衣服包里,塞来塞去,老一只一只地丢,导致沈巍搬过来以后,我才穿上成双的袜子。”
他说这话的时候,嘴角无法抑制地露出一点微笑,隐隐露出一点刻骨的温柔来:“我有时候其实都想不出他是怎么忍受我的,你大概也想不出他是怎么对我好的——以后你回族里也好,或者哪天想回来,我也欢迎,只是咱们商量个事,咱俩不提这事了好吧?世界上比我好的爷们儿满大街都是,在一棵歪脖树上吊死,你说你二不二?”
他说着,把烧到了尾巴上的烟头掐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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