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糙,叫树皮都能在她面前骄傲;也磨灭了她的生志,她痛恨自己的鬼迷心窍,悔不当初;她还为孤苦伶仃的渺茫未来心碎不已,在地上抠挖出道道血痕。
她深刻地忏悔着,舔着地上脏污的泥土,请求慈悲。而一位心怀怜悯的神明悄悄地将不幸的她化为一棵没药树,来躲避父亲的追杀。
待到寻来的国王震怒的箭将凄苦的没药树射至爆裂,被困腹中的阿多尼斯才寻到了出路,而他懵懂无知的诞生,也象征着受尽灾苦的母亲获得解脱,香消玉殒。
——当这一切发生时,阿芙洛狄特正无忧无虑地浮在一朵柔净的云上,揽着咯咯发笑的厄洛斯,偎依在体贴的情人阿瑞斯的怀抱里,欣赏这一出由她亲手酿成的惨祸。
阿多尼斯只当她乱转的眼珠子是在盘算着什么花招,并没太放在心上,克制着闭了闭眼,意念一动,墨绿色的神力以叫眼睛捕捉不到的快速汇聚,自掌心忽地打了出去,怒意亦随着喷薄而出,直化为一道荆棘牢牢地扼住了美神脆弱的咽喉。
“哺育不诚和包庇罪孽的墨汁如何代表曙光,与罪人交头接耳的判决者永远背离公正,哪怕是又聋又哑的石块,也有比他坚定的品质。”
看在美神眼中的面庞细腻白皙,如用象牙制成的雕像般俊美无瑕,眼眸却似是在深处燃烧着两簇黑色的火焰,炯炯发亮,将隐忍已久的情绪倾吐:“正因他是天空的主宰,是以天空屈辱地频频饮泣,借雨点来落泪叹息;他是司掌雷霆的尊者,是以雷电羞惭得鲜少露面,不愿多看;他是握有至高权利的诸神之王,本该严明地进行统治,却肆意掠人子,夺人妻,若是不巧拥有了叫他心动的美丽,纵使缴纳再多的祭品也无法从他的心血来潮中幸免,这份为所欲为的横暴叫人族的荣辱比浪潮还容易倾灭。”
阿芙洛狄特还没来得及为他尚未知情而松上一口气,就被激烈的言辞和袒露的桀骜不驯打得瞠目结舌。
哈迪斯则满意地微微颔首,耐心聆听。
他固然厌烦繁词冗句,但这罕有地能中肯地评判宙斯的内容亦颇合他意,于是愿意容忍这小小的瑕疵。
况且……
无论是人还是声音,都远比神杖上那颗明晃晃的黑宝石更叫他喜爱。
“殿下,”见冥王对自己的失控予以纵容的态度,阿多尼斯心下大定,索性不作停顿,悦耳的嗓音既温柔又残酷:“夸耀再寻常不过,可奥林匹斯的众神却将其视作了自己才能享有的特权。普通人一旦表现出些微的傲慢和沾沾自喜,毫不宽容的诸神便将这视作胆大妄为的罪孽,若是不曾存在,也能通过一番似假非真的戏弄、一阵蓄意的引导诱劝来扯出兆头。”
“落入火焰的污油在催明它的同时,也会冒出恶臭浓烟。等不务正业、耽于享受的上位者找到了堂皇的借口,下一刻即可掀起惊涛骇浪,将辛勤耕种的农田淹没,将邪恶的毒雾沁入心脾,将凭己力振翅翱翔的飞鸟打下尘埃,将努力盛开的花朵荼毒至病萎凋零,将夺来的容光厚颜无耻地佩戴在自己头上,好为银光灿烂下那刚愎自用的俗魂增光添色。”
阿芙洛狄特先是一怔,看总小心谨慎的阿多尼斯居然气愤到连神王都一并斥责,花容愈来愈苍白,越听越心如死灰。
“天哪,我竟成了你眼里的死敌!”或许知道再无转圜余地,她也不像以往般娇嗔地斥他狠心了:“为这番苦缠我当负起责任,然金箭的主人却全然无辜——”
她的哀求戛然而止,长篇大论才刚刚开了个头,一张一合的嘴就像脱了水的鱼,再发不出半点声音。
阿多尼斯愣了愣,反射性地侧眼向身边看去,只见一身纯黑的披风曳地,随风徐徐翻卷。
哈迪斯若无其事地收起了神杖。
“不许反驳。”
安安静静地听着就行了。
第二十章
阿多尼斯多希望他没发现冥王的冷酷无情下所掩藏的期待,那或许还能一鼓作气地骂下去,可现在只要一对上那愤恨又惊怒地张合着嘴的美神,便不受控制地感到方才的气怒爆发得很是滑稽。
算了。
他撤去了将爱神的漂亮脖颈勒出一道刺眼血痕的荆条,渐渐从头脑发热的状态里挣脱,尽可能回复冷静地分析:阿芙洛狄特即使此刻狼狈不堪,也仍是被誉为这世上最美丽的化身的存在,不仅极受神王宠爱,还堂而皇之地怀拥无数情人,为奥林匹斯不可或缺的主神之一。
况且他之所以能逞口舌之快,不过是借了与神王势均力敌的冥王的势罢了。
冥王敏锐地察觉到他的情绪上的微妙变化,慢慢地问:“说完了?”
阿多尼斯深吸口气,优雅地俯首:“是,陛下。”
哈迪斯似是惫懒地半垂着眼帘,墨绿的眼底隐藏的真实神色晦暗不清。他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表面纹丝不动,却一直盯着那随着低头的动作而露出的一大截雪白修长的颈子,能清晰地感觉到对方发自内心的乖顺。
他的。
冥王那叫属下无从猜测的心情便莫名地与唇角一起,微微上扬了一点。
阿多尼斯做梦也想不到会是这样的原因,他恭恭敬敬地退回了原先所站的左后方,只能从冥王忽然改变的行动里推测,对方大概是厌倦了继续玩撕胳膊的血腥把戏,才会降尊纡贵地亲自取走厄洛斯背负的箭囊和小弓的。
口头上的批驳可损伤不了肉厚皮实。
把小爱神与他亲爱的母神面对面捆着,接着他神色沉静地取了一支箭,也不管那是金制还是铅制的箭头,搭在被他宽阔的手骨衬得更袖珍的软弓上,距离近到连瞄准都显得多余——经验丰富的猎人被猎物踹下了自己布下的陷阱坑里,为捉弄他人种下的苦果被摘下树后兜兜转转,最后回到了原主的口中。
冥王就这么态度随意地挽起弓,冲着阿芙洛狄特被迫暴露出来的后心射了一箭又一箭。
爱神初回还不知厉害,然而很快就被折磨得苦不堪言:上一瞬犹被金箭的力量蛊惑得对其心生厌恶、坚信厄洛斯丑陋不堪,恨不得尽快远离;下一瞬又被煽起狂热爱恋的烈火,他便成了她眼中独一无二的珠宝,是宇宙里最可爱的人儿,光捧在温软的手心里日日相伴也不足以表达这份喜爱之情。
她就这么被强迫着不断在冰冷和灼热间切换着,像是未消融的冰雪被掷入炽日的怀抱,又像是滚烫的热油坠入了一汪冰水,恐怕连咽喉被强行灌入苦艾汁都不至于这般叫她煎熬,体内充斥着矛盾和焦躁,娇艳的脸庞失了血色,神智混沌,片刻不得解脱。
“尊贵的冥王呀,求你不吝慈悲的谅解!”犹如濒临溺亡的落水者,她羞愤欲死,痛苦地揪住那能夺回难能可贵的短暂清醒的几瞬,意志本就薄弱的她彻底掘弃了之前要誓死顽抗的傲慢态度,泪眼朦胧地攥着拳,卑微地请求着:“你公正地主宰着辽阔死寂的冥土,叫被捕捉的亡魂在最终的住所安息的王者,总有能力将被困入苦难圈套的灵魂解放,叫人畏惧的蜜蜂却酿出甘美的稠汁——”
从阿多尼斯欣赏这一幕的角度来看,哈迪斯根本连眼皮都不曾抬过一下,而爱神那习惯扯得冗长的前缀不过说了一半,下一支箭簇毫无怜悯地又没入了背部那欺霜赛雪的细腻肌肤,叫她再次陷入泥沼般的病态狂热。
植物神从中深深地意识到了,在冥王面前保持说话风格简洁的重要性。
“陛下,”在高速的消耗下箭袋马上就要见空,阿多尼斯朝安静祥和的天空望了眼,小心地斟酌了番,温声劝道:“娇嫩的花朵总有嘶鸣的蝮蛇守护,鹿群的住所有狼群出没,适合罪恶滋生的温床永不只产出一根毒草。”
再这么射下去,后知后觉的护花使者便要来拼命了。
“无妨。”
冥王头也不回地说着,硬是将剩下的最后一根金箭射到阿芙洛狄特身上,又解了她的禁锢,满意地看美艳绝伦地爱神如痴如狂地搂着昏迷的亲子缠绵热吻。
阿多尼斯试探道:“那……”现在?
哈迪斯不直接回答他的问询,将空空如也的箭囊和小弓随手一扔,看看丑态毕现的美神,又看看眸光清澈、气质绰绰出尘的植物神,忽然极其自然地攥住了阿多尼斯垂在身侧的手。
这过于亲昵的举动叫阿多尼斯完全没反应过来,被扯着走了好几步,才勉强稳住趔趔趄趄的身形,带着一头的雾水,适应着跟上对方的节奏。
“我敬爱的兄长哈迪斯啊,是什么驱使与欢乐绝缘的你踢开繁荣无趣的公务,不再端坐隐秘的冥府王座跟罪孽深重的塔尔塔洛斯囚徒为邻,也不青睐哀鸿遍野的战场,而把难得窃出的闲暇耗在朗朗白昼的映照下?”一道洪亮有力的声音突如其来地响起。
与此同时,掌管天空的神王的身影也在空中显现。
年岁恒远、相貌不老的神祗总以他最引以为傲的英俊一面示人,也好俘获无知美人的芳心,诱哄她们献上珍藏的冰清玉洁。
被那双鹰隼般锐利的眼锁定,阿多尼斯如芒刺在背,不安地抿了抿唇,反射性地就要撤回被紧握的手,结果冥王非但不放,还不动声色地重捏了一下,叫他吃痛地“噫”了出声。
坐在高处的神王将这小小的互动尽收眼底,得不到一贯冷漠寡言的长兄的答复,心有盘算的他也不气不恼,自顾自地笑了起来,一边仍放肆地盯着植物神看,一边略带戏谑地调侃不苟言笑的兄长:“你何时成了绿草的友人,连乌鸦刺耳难忍的嘶鸣也不叫冷峻的眉头聚起,柏树汁液溢出的芳香难道真叫威严的冥王萌生欢喜?”
神王语调里的另有所指,再加上那份刻意释放的威压,令方才的话语给被暗示了的阿多尼斯不适地蹙眉,忍不住往淡定至极的冥王身后挪了一小步。
哈迪斯神情沉冷,缓缓地摩挲着神杖上的黑宝石,忽道:“下来。”
“既然是兄长的要求,那我定将接受。”宙斯浑不在意地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