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停云将他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一番,末了若有所悟地点点头:“姓张是吧,板寸头,戴黑框,我记下来了。你要这样做也行,我会抱着欣赏的态度去阅读的,不过我不希望在文章里发现‘皮鞭‘这种关键词,建议你把类似的词也打个码。以上,下课。”
第二天,顾停云收到的是一张被各色荧光笔划满的A4纸。他倒也没有立刻表态,而是把整张纸从头至尾看了一遍,又倒过来看了一遍。
“老师,我按照你的要求,全……全打码了。”板寸头战战兢兢地仰望着顾停云。
顾停云推了推眼镜:“你的心意我大概了解了。不过板寸张同学,写情书要用小清新碎花信纸,追了那么多年女孩子连这点经验也没有吗?难怪师大文学院男女比例1:9你也没找到女朋友。”顾停云把手里花花绿绿的纸团成一团往板寸头桌上一扔,“差评退货。好了我们开始上课,今天我们讲唐诗。南北朝的时候……”
顾老师开讲的方式大体就是这样让人猝不及防。
当然,这都是顾停云第一年工作时候的事情了。不是这一个第一年,而是他上一次活过的那第一年。
顾停云常常反省他刚工作那时候说过的话,连他自己也觉得即便是想要树立威信,他对待学生也太过严苛了。说的人觉得自己话里不带恶意倒也没什么,但没准听的人就有一颗玻璃心呢。
他没有对着一帮学生用温和的语气说话的经验,但这次他想着,今后多少也要改善一下自己的态度。
师大的校运会每一年都在深秋到来。10点多接到通知,下一节课顾停云就开始跟学生商量报名的事情。
现在的大学生天天不是看书就是电脑,不是电脑就是撸……咳,室外锻炼的时间越来越少,相应地,身体素质也越来越差。中学时候一大堆男生抢着参加的100米,现在一个举手报名的人都没有,班里极不均衡的男女比例竟然让这帮男生连耍帅的最好机会也心甘情愿拱手相让。
顾停云把一排男生一个个看过去,点了几个身上的肉比较结实的去参加短跑,然后在板寸头的前面站定。
对于现在的顾停云来说,跟这位同学的初次交锋已经是上一辈子的旧事了。
他其实还挺喜欢这个被他叫做“板寸张”的学生,觉得他很机灵。一看到他,顾停云就起了玩心。
“这位同学,报个什么项目?”
板寸头如临大敌:“老师,我不会跑步。”
“不会跑步?老实点,报个什么项目,否则冬季三项男子3000米我一准把你名字报上去。报个800米?”
“老师,800不行!”
“那400行吧?”
“400太短。”
换了以前,顾停云肯定很想抄起一把粉笔往他头上砸。
而这次顾停云只是伸手拍了拍他的板寸脑袋:“那不就800吗?”
“800不行!”
“那你自己说,你到底想报什么?”
“1000,1000……”
他现在还是觉得这小子多半有病。顾停云按了按太阳穴,把板寸头的全名往报名表上一填,又把它往班长面前一放。
第7章 所托非人(三)
班长姓陆,性别男,爱好女。组织能力强,任劳任怨,平时没事喜欢扎扎小人。
“剩下的都交给你了陆班长。”顾停云拍了拍陆班长瘦削的肩膀,对他投以一个充分信任的眼神,“报满表上面要求的最少人数就行。”
女生们齐齐松了一口气。按照顾停云的尿性,搬书、搬水、倒水瓶这些重活累活那都是一点也不惮于分配给女生的。她们本以为顾停云要赶鸭子上架,强制性地让她们报那些能把人喘死的项目,但他竟然没有像她们想象中的那样做。
天大概要变脸了。女生们再一看顾停云,他正弯起眼睛对着班长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今天这张脸为什么就……怎么看怎么和善呢。
男生倒是没这么觉得,尤其是班长。他们看不到顾停云弯起来的眼睛,只看到他反光的镜片。
班长接过报名表,把手里一支按动式水笔按得咔咔响。
说起来,陆班长的一天大体是这样的。
“陆班长,替我去文印室拿堆白纸过来。不用数张数,你看着拿吧,复印机边上有多少拿多少。”
“陆班长,我古籍整理那边缺个人,你有空没,有空去搭把手。”
“陆班长,图书馆那边……哎陆班长你别走啊!”
“陆班长别露出这种表情嘛。明天请你吃蛋挞,呦。”
所以他扎的小人,通常都有一头柔顺的深棕色短发,戴一副眼镜。
顾停云一直觉得姓陆的小班长真的挺好用。他知道陆班长不可能对他没有怨气,不过年轻人多一点实践经验总是有害无益嘛。
光是被记恨对他又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伤害,他这么想着。
深秋的午后十分宁谧,却也让人昏沉欲睡。办公室外的枫叶被吹落几片,地下火红色与枯黄色相互交叠,像一场野火滚过草坪,却未把草都烧尽,于是幸存者熬过深秋与严冬,春风吹又生。
午休时间,顾停云靠在椅子上小憩。刚有一点睡意的时候,一小片指甲蓦地弹到了他的眼皮上。
他睁开眼睛,面无表情地看着正在一旁翘着二郎腿剪指甲的朱文渝,太阳穴上一根青筋突突跳动着。
“那边剪指甲的朱老师请节制一点,你指甲弹我脸上来了,还发黄的,带着点泥。”
朱文渝停下手里的动作,抬头对上顾停云投过来的鄙夷的视线:“顾老师,你说话时候的态度能不能像你的长相那样,尽量温文尔雅一点?你倒是说说看,我一个教书的指甲里为啥会有泥啊?别性别歧视成吗?”
“有泥,是因为朱老师凡事都喜欢亲力亲为嘛。”顾停云笑得颇有深意,“我一向重男轻女,你要说我性别歧视也不是没道理。”
“顾老师,我要投诉你。”
“请便。”
两个人之间的电火花一触即发的时候,王老师正好端着盘水果进来。朱文渝想到他们办公室一共四个人,顾停云独独对他会用那种恶劣的语气说话,对其他两位态度和善得不是一点两点。有别人在办公室里那还好些,一旦他跟顾停云两个人独处,他受到的待遇就跟顾停云那帮苦逼学生似的。
他兀自想得泛了一肚子的委屈,举着指甲剪就开始跟王老师抱怨:“王老师,我要……我要投诉姓顾的!”
王老师耸耸肩:“向穷教师投诉没用。大家都一个阶层的,相煎何太急啊朱老师,跟他都多少年的室友了你还没习惯被他涮啊?”
“王老师你不知道,有句话说得好,不想胖揍顾停云的室友不是好老师。”
“我怎么没听说过?”
“因为是我刚刚想出来的。”
陆班长正抱着一叠A4纸站在办公室门口,心想303一帮祖国大花坛的辛勤好园丁又开始任凭空虚沸腾了。
顾停云虽然嘴巴坏,脾气却不坏。他不会真跟你生气,他习惯把自己大部分的情绪都吞下去自己消化。在大多数人面前他能保持一副温和好脾气的样子,而一旦走进教室或者碰上认识多年的熟人,他的禀性就会暴露出来。朱文渝原先以为这是病,后来才知道是天性。
他跟顾停云当了七年的室友,时间跟一个孩子从咿呀学语到背着书包上小学要花费的一样长。
两个人本科四年是在同一所学校、同一个系、同一个寝室里度过的。读文学的总是偏爱师范,而N师大的口碑在全国相当不错,所以两个人考研都考到了N师大,然后,像是命中注定一般,又是同一个寝室。所以说只要缘分深,交情浅不了。
读本科的时候,两个人的关系也是寝室里最铁的。朱文渝相当了解顾停云,这个人其实比较缺心眼,他表达对你的关心、认同、赞赏,甚至是喜爱的方式都是同一种,损你。
确实是有这样一种人。在多数人面前都是一副谦恭有礼的样子,温温吞吞的,但总是给人一种疏离感,不会主动拉近与别人的关系,从不给别人添麻烦,也不会对别人有额外的好。
而一旦你跟他建立起了深厚的感情,不管你碰上什么事,他会在第一时间出现在你身边,不安慰你,只设法帮你去解决问题。他从不口头上表达对你的关心,但他的细致入微简直到了让你感动的地步。
相处久了你慢慢发现,他并不是凉薄,而是不擅长打交道,也不擅长表达感情,担心自己太贴近别人,会教人腻烦。
顾停云也不是故意说刻薄话要惹人生气。实际上他跟人一对一讲话的时候会有点害羞,心肠软,只好把壳磨硬。感情已经深厚到了三天两头拌嘴也不会受到动摇的地步——一旦顾停云对于自己与某个人的关系产生这样的信心,他的说话方式就会不自觉地变成那个一点不温和的样子。
朱文渝时不时就听顾停云讲话听得一肚子怨气,但来得快去得也快,没多久又会主动开腔跟顾停云闲扯上几句。事实上,很多时候他们还是能进行正常的交谈的。
大二的时候,有两件事让朱文渝印象深刻。第一件,顾停云那天运气特别好,选什么课都中。室友看他选课水平神乎其技,就让他帮着把他们的也一并选了。
顾停云分分钟把一个寝室四个人的选课全部都搞定,三个人对他仰慕得不行,跟在他屁股后面一个劲地道谢。顾停云脸红得快滴下血,一声没吭,直接出门打热水去了。
另外一件。朱文渝有次打篮球把鞋底打脱落了,就打电话给顾停云让他把晒在阳台上的鞋子送过来,虽然估摸着鞋底还是湿的,但一时间也没其他办法。
后来顾停云拿了一双他自己的运动鞋给朱文渝送了过去。朱文渝一穿,刚好合脚。
球赛结束后,他问顾停云难道就不怕鞋子尺码不对吗,顾停云回答说,你跟我穿的不一直是一个码吗。
就是那一次以后,朱文渝慢慢发现这个人的温情全藏在了一张刻毒的嘴巴下面。
至于顾停云对学生那种无差别虐杀的法西斯式教育的根源,就值得深究了。朱文渝觉得那多半是跟某个姓沈的讲师学的,不过他还真不敢去向顾停云确认他的这个猜想。
“别在那儿躺着了,起来吃苹果。”朱文渝盘着腿坐在躺椅上,用牙签插起一块苹果,拿在手里对着顾停云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