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性,16岁,腹痛,急性肾衰竭,肾内科有床吗?”他扭头对我们说,“一起看看病人吧。”
话音未落,平车推进了抢救室,一个年轻的小伙子蜷缩着侧卧在平车上,后面簇拥着几个家属。抢救室的护士几步快走,和家属一起兜起床单,一起一落,把小伙子移到了病床上。降落到病床的瞬间,小伙子眉心一皱,身体抖动一下,双手抱住膝盖,蜷缩得更厉害了。
看到我们几个白大衣的靠近,几个家属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说开了。
小伙子姓沈,来自东北农村,三代独子,父亲去世得早,从小被家里人视为掌上明珠。一周前出现肾绞痛,排尿时加剧,当地医院超声检查发现肾结石,进行了体外碎石,但意想不到的是出现了血尿并愈发严重,当地医院认为是碎石治疗的并发症,进行了止血和输血治疗。三天前,血尿倒是少了,尿量也跟着少了,到现在已经彻底无尿!更让人郁闷的是,小伙子出现腹痛,摸不得碰不得,整天蜷着身体,吃不下东西,家属们也急得团团转,全家老小连夜赶到了北京。
“各位医生啊,求你们多想点办法啊,家里就这么一个孩子,肾不好了,将来讨媳妇可咋整啊。”说话的是小伙子的爷爷,皮肤黝黑,岁月在他的脸庞印刻出长年劳作的年轮,也打磨出憨厚的痕迹,他说话的时候全家人都一声不吭地看着他,看来是一家之主。
“比起讨媳妇,现在更重要是的是把命保住,出血、腹痛、肾衰,哪一个都不是那么简单的,我们要赶快找原因。”沈一帆走上床前,准备给小伙子进行体格检查,“肚子痛之后在当地还做过什么检查吗?”
“检查……后面就没做过什么检查了……医生,你说这肚子痛不就是结石给闹的吗?一开始小便还有血,后来也就消停了,我们还寻思着这都好了呢,谁想却又没尿了。”
我们不再应话。沈一帆已经慢慢地帮小伙子翻过身来,平卧在床上,开始试探性地触碰小沈的腹部。
最开始的几下是轻柔的浅触诊,然后沈一帆的手在小沈的中下腹部停留,在表面轻轻地移动几下,小沈的嘴巴微微咧开,紧闭着双眼,沈一帆迟疑了一下,稍加大力气按了下去,小沈“啊—”地一声,一把推开沈一帆的手,猛地侧过身子,痛得把背都弓了起来。
“中下腹部有包块。”沈一帆对我和亚历山大大叔示意,“可以做个超声来证实。”
“是血块吧?肾结石碎石后出血了,一开始发生血尿,后来出血部位形成血肿,血肿增大后反过来压迫输尿管,形成肾后性梗阻,然后就无尿了。”我的毕业课题做的就是急性肾损伤,对肾衰的分析很有自信。
“很有道理。”亚历山大大叔点了点头,“我们马上安排腹部超声探查血肿和泌尿系统的情况,现在先抽血急查血常规、生化、电解质、凝血和血气分析。”
为了在最短的时间内把握病人的基本情况,抽血往往是抢救室的第一道工序,听完亚历山大大叔的抽血安排,在一旁待命的护士迅速完成了静脉采血和动脉血气分析。
“静脉按压3至5分钟,动脉按压5至10分钟。”护士在采血部位按上止血棉,交待病人家属。
短短两三分钟,我们表达的信息量有点大,几位家属一时有些发怔,还是爷爷先反应过来,指着两位年轻的家属:“快去帮忙按住棉球。”两位家属缓过神来,赶忙应诺着走到床旁。
5分钟后,超声科医生推着床旁超声机过来了,探头往中下腹部一放,一个圆滚滚的团块影暴露在我们眼前,它臃肿的身体压迫着双侧输尿管,膀胱里有少许液体,里面飘着一点棉絮样的血块,双侧肾盂肾盏分离3。2cm。这是典型的肾后性梗阻,罪魁祸首就是那个圆滚滚的血块!
“看来现在我们需要外科一起出马看看了。”我对亚历山大大叔说。肾后性梗阻导致的肾衰,治疗关键在于尽快解除梗阻,如果梗阻时间不长,肾功能通常能够恢复。也就是说,对小沈而言,现在最需要的就是通过手术把血肿清除干净,解除对输尿管的压迫,然后彻底止血。
亚历山大大叔立刻掏出手机联系外科总值班,站在一旁的沈一帆神情严肃地说:“家属跟我们到办公室吧,我跟你们交待一下病情。”然后他又示意正在按压止血棉的两位家属:“你们也跟着过来吧,按压时间已经足够长了。”
两位家属松开手,带着迷茫而慌乱的眼神,和一群同样神情紧张的家属跟在沈一帆的身后。的确,进抢救室才短短十几分钟,就有人告诉他们需要动大手术,换谁都有种天要塌下来的感觉吧?
才走开十几步,身后传来小沈痛苦的叫声:“妈,你们快回来,手上冒血了!”
一群人三步并作两步地返回。只见小沈正举着一只被血染红的手,另一只手正不知所措地寻找刚才扎血气的针眼。我走上前,拿起床头的止血棉按住正在渗血的针眼。真邪门,什么事都赶在一起,这动脉血气的针眼怎么说也按了有10分钟了吧,怎么还在往外冒血。我查看了一下另一处静脉抽血的部位,还好,没有出血。
此时爷爷正数落着方才按压针眼的那位家属,年轻的农村妇女憋红了脸,一句不吭。
“血小板或者凝血功能异常?”身边的沈一帆对我说道,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是啊,动脉血气分析取血的小小针眼一般按压10分钟已是足够,普通的体外碎石出现这么严重的血肿并发症也属罕见——这说明小沈自身的凝血机制有问题——那么这背后的原因是什么呢……
突然,有一种可怕的念头在我脑中闪过,我不敢去想,又抑制不住。我开口问道:
“小伙子之前好出血吗?比如说皮肤出血、牙龈出血,摔跤了关节出血之类的。”
“家里就一个娃,精贵,什么都护着,哪舍得让他摔着呀……不过,医生您这么一说,我倒是寻思着,这娃身上要破个口子,血是要比别人多流不少。”
“小伙子的外公没有一起来吗?”
“外公死得早,30多岁死的,消化道出血,死之前可惨,那血流得呼啦呼啦的。”
几个回答让我脑海中一闪而过的念头变得清晰起来,接近了,接近了……天哪,真要是这个疾病,在这种情况下,年纪轻轻的小沈该怎么办才好?
“你是怀疑血友病?”沈一帆一字一顿地对我说,每个字眼都仿佛一个锤子敲在我的心头,我突然觉得心里有些憋闷,不由地深呼吸换了一口气。
亚历山大大叔刚和外科总值班通完电话,听完我们的对话,愣了一下,随即说道:“我马上问化验室凝血功能检查结果。”
血友病是一种遗传性出血性疾病,致病基因位于女性x染色体上,具有隔代遗传的特点,也就是女性携带基因,导致下一代男性发病。小沈的外公死于不寻常的大出血,如今小沈的出血也有些蹊跷,说不好还真就是血友病惹的祸。或许因为小沈的血友病较轻,或许他真的被家人保护得太好,在这次碎石前没有遇上大出血……我有些不敢继续想下去,如果真是血友病,小沈即将面临一个进退两难的局面:不动手术,血肿无法清除,肾衰不缓解;动手术,风险极大,甚至会出血不止死亡。毕竟,在十几二十年前,光是血友病这三个字就足以让外科医生们闻而却步。
亚历山大大叔问完结果回来了,他满脸的沮丧:“活化部分凝血酶时间(APTT)明显延长!我们还需要抽一次血,做正常血浆纠正试验,检测凝血因子活性鉴别血友病类型,再配血准备输注新鲜血浆,改善凝血异常。”
外科总值班也出现了,他一听说我们怀疑是血友病引起的腹腔内出血,立刻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兄弟,血友病啊,这个情况下我们没法动手术。”
“还没定性,现在只是怀疑。”沈一帆瞟了他一眼。
“八九不离十了吧?APTT都这么高了。”
“APTT延长的原因有很多,血友病只是其中的一种。其他常见的原因还有——”眼见着沈一帆就要高谈阔论了,我打断了他:“如果我们把凝血功能纠正到正常,就可以上手术了吧?”
“除了凝血异常,别忘了还有肾衰,病人会酸中毒、高钾……总之,内环境不稳定,手术也会不稳定,这点你们内科比我们更清楚。”
“内环境不稳定就不手术,但不手术解决肾后性梗阻,肾衰就无法纠正,内环境就难以稳定,这是个死循环啊。”我有些懊恼,瞪大眼睛看着外科总值班。
“先透析吧。”
“透析?!病人现在没有透析通路,需要在大血管里放置粗三腔深静脉导管,这出血风险也是相当大的。”这家伙,居然把烫手的山芋塞给了内科。
“怎么着也好过外科手术的风险吧。等凝血异常纠正了,内环境稳定了,我们自然会安排手术的。”外科总值班耸了耸肩,露出一副令人讨厌的爱莫能助的表情。
我们和外科总值班的私交甚好,但在工作时,内外科打交道,讨论起学术问题或治疗方案时,争个面红耳赤的现象并不少见,大家都在为病人想着、做着,都在试图挑战对方的底线,试图让对方接受自己的想法。这种现象直到成为高年资主治医生时才有所改观,那时的大家都彻底超过了把冲动和灵感错以为决策的年纪,他们都很清楚自己的能耐,更希望用对方的想法弥补自己的不足,终于在礼节上、学术上都相敬如宾。
此时最难熬的恐怕要数病人家属,他们显然对我们口中不断蹦出来的医学术语感到陌生,但多少也能体会出他们孩子的病很重,而且很难治,他们脸上的表情夹杂着茫然和不安,试图了解却又渐行渐远。爷爷从口袋里掏出烟,含在嘴里,随即被抢救室的护士请出了屋,他蹲在急诊大门外的过道,点燃了烟。
亚历山大大叔宽慰在抢救室里愣着不动的其他家属:“别着急,一会儿我详细告诉你们小伙子的情况。”随即又抬眼对我们说:“几位总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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