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不听使唤,你想呼吸,但你好像置身于真空之中,你感觉自己活着,又觉得自己已经死了……这种感觉——有此体验过的人说——叫做生不如死。
但我已经顾不上那么多,我只想尽快解决这一切:我看到孙先生的血氧饱和度在下降!再不快一点插管,恐怕就有生命危险!同时,我也恨不得让这一切快点结束,好让米梦妮尽快用上阻断病毒的药物!
米梦妮阻止了准备推注肌松药的护士,她的左手被孙先生拽得很紧,她用右手轻轻拍着孙先生的肩膀,她在轻轻地对他说着话。
我听不清她说的话,也压根不想听她说了什么,我两眼直勾勾盯着心电监护上的血氧饱和度,心里有几分赌气,几分埋怨。
突然,我感觉手中的喉镜松动了一下,我以为是错觉,低头一看,孙先生正慢慢地把嘴松开,他的眼睛看着米梦妮,眼角有一些晶莹的东西在闪动。
我迅速地调整好喉镜位置,右手拿着吸引器一阵猛吸,会厌部的视野总算清晰了,挑开会厌,手持气管插管插入声门,打上气囊,固定……这些都是我早已熟练的动作。
米梦妮把一旁备着的呼吸机挪过来,调整上面的参数设置,小心翼翼地把呼吸机和气管插管对接,干完这些事情,她抬起头,看着监护仪上稳定上升的血氧饱和度,轻轻把手套脱了,双手放在胸前慢慢地搓揉,我很清晰地看到她白皙的手背上被捏出了几道深深的指印。一瞬间,我有种想把这双手捧在自己手心的感觉。
病房的门被推开,值班医生赵俊辉举着手里的CT片走了进来:“我和家属交待完病情了,他们倒是挺配合的,刚拍的CT也取回来了,两位老总,你们看这是不是PCP?”
PCP,也就是卡氏肺孢子虫肺炎,是艾滋病病人常见的机会性感染之一。在免疫力正常的人体,免疫系统能轻而易举地将其消灭,而艾滋病病人免疫力低下,寄生于肺泡的卡氏肺孢子虫就会借机肆虐,疯狂生长,使得小小的肺泡腔内塞满了虫体,炎性细胞,和蛋白样渗出物,阻碍气体交换,产生气促、进行性呼吸困难乃至呼吸衰竭。
我接过赵俊辉递来的CT片,迅速扫了几眼:整个肺部影像如同蒙了一层磨砂玻璃,有散在分布的实变影和小叶间隔增宽。是的,应该没错,就是PCP了。
“使用磺胺(2),同时给上甲泼尼龙(3)40mg,12小时一次。”我叮嘱完赵俊辉,对米梦妮使了个眼色,意思是:现在你该去吃药了吧?
“从片子上看,应该存在PCP,但PCP基本不会咯血的。”米梦妮眼睛注视着我手头的CT片,她指着其中一个层面说,“你看这里是什么?”
那是肺门边上的一处实变影,个头不大,形状像一团燃烧的火焰,又像是一滩被砸在墙皮上的泥巴,米梦妮弯曲着手指,目光在CT片上缓缓搜寻着:“你看,这里还有一个!”
“也许合并了其他感染吧。”我的心思并不在这张CT片子上,看着米梦妮认真的样子,简直令人气不往一处打:米梦妮呀米梦妮,你有空关心一下自己好不好?
“刚才插管的时候,你也看到孙先生的口腔黏膜白斑了吧?你说肺部会不会同时存在真菌感染呀?真菌的侵袭性比较强,如果菌丝往肺部血管里生长,就可以造成咯血的。但是,这个肺部CT不是很像真菌感染的样子……”米梦妮睁着大眼睛看着我,一本正经地分析。
“好的,我们再加上抗真菌的药物,就用卡泊芬净(4)吧,这样稳妥些,有备无患。”我想要迅速结束这段对话,脱了手套,摘掉口罩帽子,摊开双手看着米梦妮,她的眉间还有些犹豫,但似乎也有了离开的意思,她挪动着脚步往门的方向靠了靠。在一旁的赵俊辉忙着在笔记本上记录我们提到的那几种药。
临走前,米梦妮盯着监护仪看了一小会儿,冷不丁又冒出一句:“血压比刚才低了一点,你说我们要不要放置一根深静脉置管备着?”
我终于忍耐不住,心里的积怨开始爆发:“气管插管后用上镇静药,血压当然会有所下降,现在他离休克还远着呢!倒是你,看看自己衣服上溅了多少血,也不快点去换!还有你的眼——”米梦妮赶紧竖起右手食指放在嘴前,轻轻地摇了摇头,我突然意识到这个屋子里除了我,其他人可能都还不知道她眼睛的遭遇。
“老总,后面的事情交给我吧,真要是生命体征不稳定了,我来处理,我以前学过股静脉置管的。”赵俊辉反倒被我吓了一跳,像干了什么错事似的,他小心翼翼地说,他接着松了松孙先生的裤子,应该是想查看一下大腿根部股静脉的置管条件。突然,他“啊”地一声把手缩了回来。
“这是什么?”
孙先生的右侧大腿肿得很大,和细瘦的左腿并列在一起,显得格外不协调,右腿内侧有一些突起的小结节,微红的,肉色的,还有些发紫的,大小不一,整齐地排成一列“串珠”,这些“串珠”周围还有一些红色的斑疹,周围有些白晕,斑疹的样子有些眼熟,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这些斑疹,是不是和他脸上的那些很像?”米梦妮凑近看了看。
一语惊醒梦中人,我比较一番孙先生腿部和脸上的皮疹,虽然大小不一,但形态如出一辙。艾滋病,皮疹,结节,PCP,咯血……一个念想在我的脑海产生,挥之不去,我重新拿起CT片看了一小会,脱口而出:“卡波氏肉瘤!”
卡波西肉瘤是一种软组织多发性色素性血管肉瘤,是艾滋病最常见的原发肿瘤之一,可以累及皮肤和内脏器官,肺脏受累时在CT上的表现就像一团“火焰”,现在这团“火焰”燃烧了血管,诱发咯血,加重了呼吸困难。
“卡波西肉瘤?”米梦妮小声地重复我的话,“但这个在汉族人中发病率很低。”她又仔细审视一番皮疹、结节和胸部CT,语气中带着几分伤感,“不过……或许你是对的。”
我听得出从米梦妮口中说出的伤感,我也理解这份伤感的来源:卡波氏肉瘤累及脏器时,往往需要化疗,化疗是一个剥夺免疫功能的过程,很可能会让PCP的感染失控。但如果不采取化疗,照这个肿瘤的发展趋势,结局必然是——死亡。
治,可能死于感染;不治,无异于等死。进退两难。
“嗯,很可能我是错的,毕竟我也从来没见过卡波西肉瘤,或许那只是普通的感染罢了。”我的语气中带着安慰,或者说我想凭空制造出一点希望,打破眼前这有些沉闷的氛围,“即便是卡波西肉瘤,我们今晚也无从验证,更无法做些什么,不管怎么样,今晚能做的就只是用上磺胺和卡泊芬净了。”
“尽管没见过,但他的CT表现就和教科书里写的一模一样。”米梦妮轻轻摇了摇头,目光从CT片子上慢慢移开,叹了口气,又盯着监护仪看了一小会儿,“血压又比刚才好些了,看来深静脉置管暂时是用不到的。”
眼前的事情暂告一段落,我们推开房门,准备向家属们交待病情。当白大衣上沾满血迹的米梦妮出现在他们面前时,家属们先是一愣,而后迅速地后退两三步,年纪稍大的那个家属似乎感到有些失态,又往前挪了一小步,和米梦妮保持着接近一米的距离。我心里觉得好笑,又感到彻心的悲凉:或许在这场拯救生命的战斗中,从一开始,就不会诞生什么英雄。
米梦妮察觉到眼前尴尬的气氛,她沉默不语。我上前向家属们交待病情,没有开场白,直奔主题和重点,尽量说得简单,我告诉他们现在面临的困境和选择,交待亲密接触者们去筛查一下艾滋病毒(HIV)……他们中有的人很平静,似乎早就料到了这一天,有的人则哭成了一团,那位母亲样子的家属如祥林嫂般诉说着自己的孩子有多优秀,米梦妮想上前安慰几句,她慌慌张张地后退几步避开了。
似乎就过了一会儿,又似乎过了很久,我和米梦妮离开了,我在前面走着,她在后面跟着,一路无语,就这样,我们走到了院感办。
填写完一张复杂的事情经过描述,抽取了一份血样标本,米梦妮拿到了三种药:茚地那韦、拉米夫定和齐多夫定。院感办工作人员交待米梦妮连续服药4周,从今天算起,1个月、3个月、半年和1年时都需要抽血复查。整个过程,米梦妮一声不吭,只是很顺从地在点头。
“唉,程君浩,接下来的1个月,我成了要天天吃药的病人了。你知道吗?在我上医学院的时候,曾经担心过万一有一天在工作时不幸发生感染怎么办,没想到今天,这个担心变成了现实。”迈出院感办的门,米梦妮双手掩面,终于冒出了一句话。
“嗯……放心,吉人自有天相,你不会有事的。”
“我感觉自己就像达摩克里斯,穿上了王袍,戴上金制的王冠,坐在宴会厅的桌边,桌上摆满了美味佳肴。鲜花、美酒、稀有的香水,动人的乐曲,应有尽有,我一直沉浸在幻想中,误以为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最有权力的人,却忘记了天花板上倒悬着一把锋利的宝剑,尖端直指着自己的头顶。程君浩,你知道吗?我太喜欢当医生了,我喜欢这种和疾病搏斗的感觉,我喜欢这种充满抉择和成就感的生活,我喜欢和你们这些聪明人在一起,我享受当医生的一切……可是我,今天,真的被达摩克利斯之剑给伤到了……”米梦妮一口气说了许多,突然埋下头蹲下,声音有些哽咽。
我的舌头打结了,我不知道自己能说些什么,我把手放上她的肩头,她的肩膀在微微颤抖着,让我联想起小时候在家乡看到的暴风雨过后躲在枝头发颤的一只小鸟。我任由她哽咽着。
“谢谢你听我说了这么多。你还能帮我个忙吗?”过了一会儿,米梦妮缓缓站了起来,抬起头看着我。
“好的。”
“答应我,这件事不要告诉任何人,沈一帆和苏巧巧也不要知道。”
“嗯……”
“还有另一个忙。”
“说吧。”
“再帮我拿一会儿值班手机,我去洗澡换件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