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非要说春节的医院有什么变化,那么无非就是住院病人的病情比平日里更重——因为大凡病情还过得去的都迫不及待地回老家过年了。
七点三十分,我走进了内科办公室,苏巧巧还睡得正香,我犹豫了一下,没有叫醒她,出门走到街边的肯德基给她买了份早餐,折回内科办公室的时候,她还是保持着那个姿势睡着。
我放下早餐,拿上值班手机,正犹豫着是不是就这么悄悄出门时,值班手机响了,苏巧巧一个激灵坐了起来,往枕头边上摸了摸,然后注意到我手里握着的值班手机,冲我腼腆一笑,她抓了抓有些凌乱的长发,又拉了一下微微卷起的衣角。
手机是急诊打来的,他们那儿昨夜来了个肺动脉高压的病人,值班医生一接班就询问呼吸科今天有没有空床,苏巧巧告诉我没有,我如是转告。
“要是呼吸科那个皮肌炎合并肺部感染的病人能转入ICU,就能空出一张床来收病人了。”挂了电话,苏巧巧一边用头绳系着头发,一边对我说,“昨天病房整体情况还不错,除了这个病人夜间病情加重以外。唉——话说我最近值起班来还真是觉得有些累了呢。”
“插管上机了吗?你忙碌了很久吗?”
“还没到那个程度,不过已经用上了BiPAP无创通气。大半夜起来这么一次,愣是过了好久也睡不着了。”苏巧巧低着头,双手在脑后扎着头发,突然换了个温柔的声音说,“宝宝,妈妈又让你受累啦,今天下班回家妈妈会好好补个觉的。”
我笑了。和苏巧巧继续完成交接后,我出了门,苏巧巧则开始毫不客气地狼吞虎咽起我买来的早餐。
皮肌炎合并肺部感染的预后极差,听罢交班,我第一站前往的就是呼吸科,苏巧巧昨晚的处理很是到位,那位病人的病情已看不出一时半会加重的端倪。离开呼吸科后,我又去其他几个科挨个巡视一番苏巧巧交待我重点关注的病人,也都是一片祥和的景象。我打心底感谢苏巧巧——看来这个大年三十的班我会过得不错。
但我此时的心情又是矛盾的——病房的安宁也就意味着在这个充满喜庆味道的日子,我即将孤零零地在冷清的内科办公室里度过。我是一个生性喜静的人,春节对我而言也并非有着多大的意义,然而在这么一个特殊的时刻,我的内心深处多少渴望着一份热闹,哪怕只是形式上的。于是,转到最后几个病房的时候,我有意放慢了脚步,和值班的住院医生们聊会天、谈谈八卦,又拉了几个实习医生做了一番教学,我甚至有些希望值班医生多呼我几次,这样我好在虚假的热闹气氛中多呆上一会儿。
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中午过后,我回到了那个熟悉的内科办公室,在转动大门钥匙的瞬间,我感觉冬天里的门把手格外冰冷。
办公室里的每个角落都还是熟悉的场景,唯一变化的是电脑桌面换成了一张年味浓郁的图片——应该是苏巧巧临走前的杰作——而此刻正好映衬出我内心深处的孤寂。我不想看书,不想上网,甚至连午饭都不想吃了,我索性翻上办公桌,合上眼睛去睡会儿觉,却发现怎么也睡不着。
就这么熬到了下午近六点。
值班手机响起时,我的心里居然是抑制不住的兴奋,看都不看来电号码就接了起来。
“内科总值班,哪里?”
“大哥,抢救室的号码都不认识了呀?”对方是石静的声音。
“啊?你们有病人要会诊吗?我马上去。”
“怎么这么积极呀?现在暂时没有要请你的会诊。我打电话是问你,今晚想不想加入我们一起吃年夜饭呀?”
“都有谁呀?”
“我,抢救室的几个护士,还有今天一起值班的亚历山大大叔。我们叫了好多外卖,待会儿轮流聚餐吃饭。”
“好的。当然参加!马上去。”挂了电话,我心情大好,一路哼着小调到了抢救室。
抢救室还是一如往常的忙碌,空置的床位只剩下两张。亚历山大大叔和一名护士正在挨个巡视着病人,看见是我,亚历山大大叔用手指了指里屋:“快进去吧,他们都在里面,我们轮流出来照顾病人。”
里屋就是紧挨着抢救室的一个屋子,和内科办公室一样,是一间“多功能”的屋子,抢救室是任何时刻都离不了人的,因此,值班医生的吃饭、休息、查房和会诊都集中到这间小屋,抢救室一旦发生点什么风吹草动,或者外面的一线医生忙不过来时,屋里的后备力量就会以最快的速度出现。
推开里屋的门,浓郁的菜香扑鼻而来,几张办公桌拼在一起,上面错落有致地摆满了菜肴,八九个医生护士围坐在一起,把小小的里屋填得人气十足。看见我来了,石静在自己身边挪出一个空位。
“真香呀!难得抢救室能够在年三十吃顿‘团圆饭’。”我心里暗自感叹自己中午没吃饭真有先见之明。
“吃饱了,待会儿才有力气干活。”石静笑着摇了摇头,“等老百姓们的年夜饭都吃完了,我们就该忙开了。”
“也对。想必到时候急诊会来一批胃肠炎、酒精中毒,甚至急性胰腺炎的病人吧,等放了鞭炮还会送来一些外伤的。”我坐下来,拿起筷子准备开吃。
“呸呸呸。大过年也不挑点吉利的说。”我被屋里的急诊护士们群起而攻之,猛地意识到自己还真是触了别人的霉头,连忙赔笑。
“没事,吃了我们的饭,我们就可以理所当然地把内科总值班扣下来。来了什么病人都只管让他来搞定。”石静用筷子敲了敲饭碗。
“呵呵,好呀,只要科里没什么事,我就留下来帮你们。”我说得一点也不违心,心想着大过年的待在一个热闹点的地方倒也不错。
“好,就这么定了。一顿饭捞了一个得力干将,真值了。你可要多吃点。”石静端起一盘红烧肉摆在我面前。
大家吃得毫不客气,盘中的菜肴很快就只剩不到一半,石静和一个护士又迅速地扒了几口饭,起身出门,换了亚历山大大叔和刚才一起巡视的护士上桌。又过了一会儿,桌面上的菜盘都见底了。
大家举起一次性纸杯中的可乐一饮而尽,齐声祝贺:“新年快乐!”然后收拾完桌面,各自散去,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我信守诺言,和石静一起坐在抢救室的护士台边上,静候新病人的来临,我检查了一下值班手机的电量,打算今晚就这么在抢救室待着了。
晚上九点,我和石静走出抢救室去透透气。抢救室外头是分诊台和各科诊室,内科诊室门口已经排了一溜不长不短的队伍,外科诊室也在接诊数个爆竹外伤的病人,妇科和儿科诊室倒还算清闲,两个诊室的医生站在门外,仰头看着候诊大厅墙头电视上播放着的春节联欢晚会——这对不少人来说好比过节吃饺子一样重要,排队等候中的人们,但凡病情还可以的,大都也仰着脖子观望着。
“你看那些有心思看电视的,十之七八是没必要来急诊的,或者得的只是小病,在社区就能简简单单搞定。不过想来社区医院的医生们也都过节去了。”石静靠在抢救室门沿,对我说。
“这样一想,我们还真是敬业。”我扫了两眼正在播放的节目,内容样式还是一如既往地陈旧,“不过好在都是小病,今晚这架势,我们在抢救室待着应该还挺舒服吧?”
话音刚落,一个年轻男子背着一位老年人急匆匆地一路小跑到分诊台,嘴里喊着:“医生,不得了了,我家老人晕倒了!”他背上的那位老人,脑袋斜枕在年轻男子的肩头,随着跑动的步幅一上一下地轻轻晃动着。
“看,经不住念叨吧?”石静白了我一眼,快步迎上前去。
分诊台护士将老先生放在平车上,石静摸了摸颈动脉,然后拨开眼皮用手电筒照了照。这时一个年轻女子也从急诊大门跑了过来,紧张地拽起年轻男子的手,看起来他们俩应该是夫妻。
这对夫妻告诉我们,他们俩都在外地工作,老先生就住在医院对面的胡同里,老伴去世了,平时就一个人住。今天过年,老先生张罗了一桌饭菜叫孩子回家过年,但不幸飞机晚点了,他们到家的时候已是快九点,屋里灯亮着,但敲了一阵房门无人应答,丈夫在纳闷中用备用钥匙打开房门一看,惊讶地发现老先生居然倒在地上,他赶忙背起老人,拔腿就往医院跑。于是就有了刚才那一幕。
“血压17095mmHg,心率106次分。”我们正交谈着,在一旁测生命体征的护士向我们汇报,接着,她给老先生接上心电图的导联,准备查心电图。
“有可能是高血压导致的脑血管意外,马上拍一个头颅CT,送到抢救室。”石静指了指CT室的方向,告诉家属做完了心电图就往那边推。
护士脱去老先生的鞋袜,只见右足踝处露出一处浅溃疡,护士安放心电图电极时有意避开了那个部位,接着,护士解开老先生的上衣,在老先生胸前固定胸前导联。这是一个偏胖的老人,平躺时腹部仍是隆起的,我站的位置刚好靠近老先生的腹部,低头一看,腹壁上有些不起眼的小针眼。
一个念头在脑中闪过,我抬头问那对夫妇:“你们父亲有糖尿病吗?”
“没有啊,从没听说过。”年轻夫妇互相看了一眼,疑惑地摇了摇头。
“查个指测血糖吧。”我示意护士。看来,这位空巢家庭的老人平日和在外奔波的子女交流甚少,我接着对年轻夫妇说道,“你们看这些腹部的小针眼,应该是注射胰岛素的部位,再看看老人家的脚,对,就是那个溃疡的位置,这像是糖尿病足的表现。得糖尿病的时间久了,会出现外周神经病变和远端血管病变,容易发生糖尿病足。老人家穿的鞋子摸起来硬邦邦的,和脚踝摩擦久了,就容易发生溃疡。”
年轻男子摸着老人家的脚,又掰了掰那双鞋子,像是在自言自语地说:“爸,您怎么什么都不告诉我们呀?”
这时护士的血糖测出来了:“1。8mmolL!”
“推40ml高糖,再挂上一袋葡萄糖氯化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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