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做生活时,陈香娘姨依然兴致高涨,昨晚看的戏文就是她声情并茂的讲演谈资,天井里、厨房间、河埠头的听众经久不衰。丁家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的人,都很高看陈香娘姨,甚至包括外来的亲亲眷眷的小辈。作为仆人,陈香娘姨虽然到老也是佣人,但她的实际地位,就像个女管家。
于是,对当时丁家开小火轮迎来的那个小小囡,陈香娘姨就是这样介绍评说的:
“你们只道是我们丁家府上来了个穿瞒档裤的小小囡?告诉你们吧!那是我们丁家的女公子,是将来下得机房出得厅堂的花木兰,进京会得中状元招驸马的孟丽君!我们老爷为接美美,出门前还急了满嘴火泡,带去的两箱冰糖白木耳,一路上一眼眼没顾上喝,全都送了人,这不,囡囡一到家,老爷胡须嘴巴光阴阴的,面孔白生生的,太太都说他人都后生了十年!你们就等着望吧,我们这女公子没准还是个引弟带妹的福星哩!”
陈香娘姨虽是乡下娘姨,所掌握的话语权和句式,一点不亚于权威的新闻发布官,说的话语,句句有根有据有出处。
却原来,丁家事业如此兴旺发达,人丁却一点也不兴旺。第一房太太一直不曾开怀,进门七年后,好不容易怀上后却因早产大出血亡故,刚产下的那个不足月的男婴也随即夭亡。悲痛欲绝的老爷丁铭轩,伤心得许多年都没有续弦娶填房的心思。
许多年后,丁铭轩老爷方娶了一个名叫梅佳尔的洋学生。
梅佳尔是一个在镇上人看来犹如仙子下凡的“文明时代”的女学生。梅佳尔不但有金陵女师毕业的高学历,还曾到东洋开过洋荤——这一良缘的缔结,当然要归结于丁铭轩做丝绸生意,长年走南闯北,大小码头来来去去就像鱼儿穿梭,梅佳尔就是他在轮船上遇见的。
梅佳尔是新潮女子,很佩服丁铭轩“实业救国”的思想和抱负。故对他一见钟情,而且不忌讳他是已婚男人且比自己年长许多。在她眼里,这桩婚姻,虽不属关关睢鸠在河之洲的啼唤,亦非花前月下诗文吟唱的琴瑟和鸣,但是,千里姻缘一线牵,邂逅能相知,全在于有道合志同的旨趣。于是,本是南北异地的二人,得借“百世修得同船渡”的巧遇,在上海的大饭店文明结婚。结婚后回到南浔丁家,男主外女主内,夫妻恩爱无比。
夫妇俩惟一欠缺的,依然是婚后多年不曾生养。
丁铭轩对此倒很大度,总对夫人说不慌不慌,现今已是文明社会,有没有“后”,都与“孝悌”无关。读书志在圣贤,为官心存君国,我是世传的商家你是大家出身的才女,乐莫乐兮心相知,只要你我二人恩爱和谐,有无子息都是快乐人生!再不然,我们也可以多养养小狗小猫。孩子不就是大玩具嘛!
一席贴心暖肺的话,尽现丁铭轩的新潮观念,当然也教梅佳尔着实感动。在当时,无论是民情还是舆论,特别是他们这等门第显赫堪称豪富的人家,对后代和子嗣问题能够如此开明,实属难得。
梅佳尔是个冰雪聪明的女子,夫君越是这样说,越表明他内心其实是非常喜欢孩子的。几次到沪杭请外国医生作过检查后,她对自己的生育能力绝了望。夫君这样说,她心存愧疚却又苦无良策。劝夫君纳妾买小,却又不合自己更不合他的心意。
于是,在得知自己的亲妹妹倩尔生下一对龙凤胎时,就不远千里去看望妹妹且与她秘密约定:日后再有生养,一定要送一个孩子给她。
妹妹倩尔,也是个与姐姐同样受过高等教育知书达理的女子,对姐姐的恳求,一口答应。
光阴荏苒。姐妹间的这个“秘密”约定,直到四年后才得以实现——这四年中,妹妹不但没有再生养,且在生下这对金童玉女后,因体弱多病患上了不治之症。逝世前,悟透了无常世事的妹妹,终于答应将这对龙风胎“分赠”给姐姐一个。
妹妹的夫家,也是名声赫赫的大户人家且是以航运业通四海的大商家。两家连襟彼此都是饱学之士,且又有实业救国的共同信仰,在许多文明观念上心心相通惺惺相惜,早在生意场中都曾相识相帮,这种亲舍骨血的事一经提出,自然顺理成章。如果不是这样,像这样割肉相赠的事,在一般人家是断断不可能的。
当然,约定是约定,真到践诺,其中的周周折折可想而知。
在千犹豫万不舍后,答应“相送”(或说“赠养”)的,是龙风胎中的妹妹。
即便是女孩,在丁铭轩夫妇看来,也似得了送子观音亲赐一般快活无比,夫妇二人视这个女孩如己出,一心要教这个女公子日后成为他们丁家丝业的继承人。
女孩的小名叫美美。自从将美美接到家后,不要说丁铭轩,连梅佳尔这新潮女子的很多做法也老派起来:夫妇俩本来都对书画情有独钟,梅佳尔自己就写得一手绝好的蝇头小楷。可这回,她却特意请了镇上的书画大家孟子昂,将女儿的芳名以及她的生辰八字,用篆书写在一柄折扇上。那柄折扇,自然是挑了极好的洒金宣纸特制的。扇面的另一面,是一枝凌霜傲放的腊梅,这当然也是孟子昂的杰作。孟子昂揣摸并听取了丁铭轩夫妇的心思后,在书画已成前,就手在这枝铁骨寒梅的上方,题写了一款隶书:只有梅花是知己。
另一行极为精细的小篆,则是孟子昂的落款,外加一个印章。
这柄书画双绝寄托了夫妇无限爱心的折扇,就存放在书房中的那张香案上,放进了丁铭轩用上百银元买来的一对青瓷帽筒中。
那对青瓷帽筒,是地道的南宋官窑,极稀罕的冰裂纹,所以会贵得要用上百银元去买。
丁家桥人三日两头见突突冒浓烟小火轮,但是,自从美美到来以后,再次引动那么多人在对岸隔壁观看的,却是又一个三年之后。
这一次,却不是大家好奇,自从东洋人扬武耀威打到这里开始,在运河里开着大大小小船只来去的,不是东洋人还能是谁?
这天左邻右舍偷偷观望的,也是这艘早被东洋人拿去派了用场的小火轮,是它又一次载回了原来的主人——本为“逃乱”已避走外地多日的丁铭轩。
因此,当邻居们远远看见,总是穿着长袍马褂戴一顶礼士帽的丁铭轩下得船来,好像毫发无伤,而且依然气宇轩昂,而他的太太梅佳尔,也依然牵着女儿美美的小手紧随在后时,不禁都松了一口气。
邻居们的气松得太早了,他们没有看清这丁铭轩丁老爷,虽然表面上毫发无伤且依然气宇轩昂,但是,礼士帽下的他,眉头紧锁且眼神忧郁。与先前更不同的是,前后左右簇拥着他的,不是生意场上的伙伴朋友,不是伙计下人,而是一群凶神恶煞的日本兵。
当然,也不是所有的日本兵都凶神恶煞,那个戴双白手套什么枪也不端走在前头夹在丁铭轩妻女中间、是个军官模样的,相貌就比较温和斯文。他既没长仁丹胡也不是满脸横肉,如果让他换上丁老爷丁铭轩的那身长袍马褂,他真的和中国的普通生意人没有什么两样。
说那些日本兵凶神恶煞,是不光显现在那一个个气汹汹而又虎纠纠的步态上,也不光显现在他们端着或横着的带刺刀的长枪上,而是丁铭轩不明不白的就死在他们手中……
丁铭轩不明不白惨死的内情,在很长时间内都是个谜。他的太太,那个一直为镇上人崇敬和刮目相看的梅佳尔,以及他们的女儿美美,也在这以后神秘地消失,直到东洋人投降以后,才回到了镇上的老宅。
回到丁家老宅的丁太太梅佳尔,人是回来了,但是,原来如花似朵的一个洋学生少奶奶,经了这场变故,一下子变得神经兮兮的,嘴巴就像贴了封条似的同谁也不说话,大多时间是自言自语,人也是忽然就衰老了,竟比大了一辈的老佣人陈香娘姨还要苍老衰弱。
一直与丁家几个佣人留守大院的陈香娘姨,是这一切变故的直接的见证者。她也有明显变化,起码没有了原先的心宽体胖,原先一头乌森森的头发,也一下子花白了大半,话语也没有先前多,但是,她毕竟是除当事人之外前前后后晓事最多的知情人。
因为,那日丁铭轩一家三口被日本兵簇拥着下船,走上埠道,又从后门走进自家大院时,最先出来迎接主人的,就是陈香娘姨。
因此,丁家大院以及他们主人在那时发生的事,最先最后的讲述者,都是陈香娘姨。
当然,等到陈香娘姨能够回忆并讲述这一切的时候,已经是梅佳尔再次带着女儿回来的辰光。那时候的陈香娘姨,不但没有先前讲说戏文的心情,没有了比东比西,绘声绘色的才情,有时候会重复、有时候会丢了这这那那的细节,有时在时序和事序上都有所颠倒。
陈香娘姨之所以要讲,特别是后来,是应她一手带大的小囡囡美美的要求,而美美之所以要求她讲,是作为一个记忆有限的小女孩,她纵然记得一些些当时的情况,整个过程毕竟不清楚,作为后来的女学生,她需要搞清楚这些情况。
美美后来的需要,并非仅仅出于自己的感情。父亲突然死亡、母亲虽然活了下来,但整个精神都垮了,一直病恹恹的与床为伴,后来虽然能够起身,也再不能打理丁家的丝绸产业,直到整个丁氏族丝业一败涂地;直到叔伯家族借机併吞巧夺;直到解放后顶着“地主兼工商业”成份和“资本家太太”的双料罪名,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熬着……
上了高中又将上大学的女儿美美,终于在党团组织教育下宣称要和母亲“划清界限”了……早就人不人鬼不鬼凄凉度日的梅佳尔,也在1953年底,中风去世。
作为小学生、中学生的美美,老早就需要搞清楚这一切情况,本来是想记住这一切与家国有关的民族恨。而后,也因为别的。母亲去世后,她曾想专门寻访早就回到自己老家的陈香娘姨,请她重新而尽可能详尽而细致地讲述这段历史。说实在,美美那时的目的既简单也明瞭,既自私且固执,她不是为了别人,而只是为了澄清一些历史事实,因为自己是高中生,组织时时教育她应该忠诚老实,要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