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按职业和职务,祁副书记这样的人应该是不苟言笑且表情平板的,宁可在没有见过他本人之前也曾这样想像过这位纪委书记。可是,事实恰恰不是这样,长就一副团团脸的祁书记,随和而亲切的笑容总在脸上,与这样的领导谈话,你就会心无戒备,十分放松。
“哎,路上堵车吧?肯定是这样,从‘云梦山庄’到这儿可不近。”祁书记在让秘书给她端上一杯茶后,又细心地推过了纸巾盒,“你赶得很急吧?不慌,先落落汗,喝口茶。”
宁可这才意识到自己一定是汗珠涔涔的,很狼狈。她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就是,我去时没开自己的车,结果……”
祁书记好像没耐心听她的解释,迳直问:“‘云梦’那里客人很多?”
“您想想,会少么?哎,祁书记您怎么不……”宁可总算将问话缩了回来,她觉得自己往往就在这种地方犯傻。一个纪委书记能随便去参加一个企业家商人的婚宴吗?在这种事上,哪怕他于津生再牛再是钻石王老大也不行。她想说:祁书记,不好意思,我忘了你与他们是不相关的……接着又想,说这些犯傻而不必要的话做什么呢?算了!
“嗯,宁可同志,本来,应当由你们的主管领导来找你谈谈,不过,现在先不说吧,我今天要问你的,还是与于津生有关的事……”
“与于津生有关的事?”
“对。你一定还保留着以前写的关于于津生的那篇报道吧?我们都知道你那篇报道写得很轰动,哦,你采访他的时候,他有没有同你说过的有关他私人的或者其他方面的事?有没有那些他让你保密或者你认为需要为他保密而没有写出来的……”
“有关他私人的?没有写出来的……”宁可惊讶而失神地重复着自语。是的,猜想过种种原由,预想过她自己渴望的采访计划,她就是没有想过今天的召唤与那个——与在那边热热闹闹地举行婚礼的于津生有关。
若不是一种特殊心情特殊因由,今天,她是断断不会去云梦山庄的,更不会去参加那场婚礼,不单单是不想去凑那份热闹,关于这层意思,此前,她已经婉转地向于津生表示过了,若不是事先她接到他诚恳地要她参加婚礼的电话……可这些纯属个人交往的细节,有必要跟纪委书记说吗?
宁可的脑海旋风地卷波起浪。是的,祁书记问的是三年前那场已经算得久远的访谈……于津生的未能尽吐的私事?他是向她吐露过吗?还是她在经意和不经意中忽略和遗忘?
“对,宁可同志,我现在可以向你透露一点,于津生与一件至关重大的案件有牵连,疑犯最近已经落网且已招供,于津生他难脱干系,至于牵连到什么程度……现在还不好下结论。当然,我们考虑到他现在的……嗯,他可能也不会马上痛快交底的,不然又何至于瞒到现在……再是,他是非党人士,新冒出来的知名企业家,社会影响又这么大,所以,我们想先从侧面对他展开调查,你今天到我这里来的事,一定要严格保密……”
宁可只觉得一颗心呯呯地跳,她惊讶得无以复加。但是,还没等她回过神来,祁副书记桌上的电话铃急骤地响起。
只半分钟,祁副书记就接完了电话,他向宁可说:
“于津生跳楼了!就在刚才……”
宁可只觉得自己的心跳仿佛骤然停止,她只看到刚才还是满面笑容的祁副书记,骤然之间面容严峻,说话的语气也冷若冰霜。
宁可又一次在来路上疾走如风。
人在疾走,脑海里也如飓风扫荡,只觉得昏乱、混沌,混沌、昏乱,一切都在被搅翻,一切都在被打乱,一切杂乱的画面、一切不堪入目的场景、一切她所痛恨或早就忘却的影像、甚至是难以启齿的胡思乱想的狂念,现在都像被魔法召唤,齐集一起,互相碰撞……
迷茫之中,她甚至都不知现在她要做什么,她是在做什么。
幸亏中枢神经总算还起着作用。她就这样走出了林荫道、出了市委大门。
出门最初的一霎那,她甚至对着门口的警卫愣怔了好几秒钟,她不知道自己眼下是进门还是出门,如果出门是要到哪儿或者先到哪儿去。
走出了市府路好大一段,直到折到滨海路上,她才长出一口气,猛然想起不该朝这边来。是的,现在,哪怕她坐上公安或法制部门的警车,她都无法在最早的时刻赶到现场。
冷丁想一想,她好像也没有去赶那个现场的心思。
于津生眼下是死是活?她不得而知,她怎么不多问一句?很显然,刚才,连刚刚听讯的祁副书记也还没有准确的消息。
当然当然,她确实是被刚才的消息震惊。不是吗,连那个说话做事从来都是那么从容的祁副书记,在接到那个电话后,好像也忘了叫她前来的本意和目的,忘了她是听了他的召唤才匆忙赶来的,要不,他一定会想起让秘书为她安排一下代步的交通,而不是只匆忙地说了句:“那么,宁可同志,现在你先回去,要有事,以后我再让人与你联络……”
说完这句话,祁副书记一边拨电话,一边已经站起身来。
一直没反应过来的宁可,只是瞪大双眼,机械地点了点头,连半句问话也没有吐出来。
最后,她总算记起了来到上级单位的应有礼貌,步履轻悄地退到了门边。
宁可停下脚步,用两个大拇指交叉使劲地掐了掐两个虎口——这是她以前对付因过度疲劳而又不得不听那些冗长沉闷的报告时打瞌睡的好办法,现在,她如法炮制不是要提神,而是要定神,要平定一下过于纷乱的情绪。
她必须很快回到她的那个“窝”而不是回单位,她必须要尽快地翻找被她不经意地丢在“窝”里那张惟一的的五屜桌、或者压在床头小柜里的那些旧稿——假如那篇见鬼的文章底稿还在的话。
尽管不少同行说她的文笔明快活泼文采斐然,极像当下一位以写报告文学见长的作家。但宁可却谦虚地认为绝对不是那么回事——她知道自己远远没有到那个火候。
所以,她就没有着意保留那些文稿的底稿。而那篇文章恰恰又是手写的——正式用电脑是在它以后。自从用了电脑后,她就没有手写的稿件了,她又不是作家,存那干吗?
她对能否找得到那份底稿不抱多大希望。
要找几年前的那张报纸是容易的,报社的电脑资料库很容易就能检索出来。即使她现在手边没有,父亲那里肯定会有。因为,父亲是她惟一而忠实的读者,只要发表了比较有分量、她也自认还可以的报导或特写时,她会将这报纸给父亲寄去一份,有时就干脆去个电话让父亲注意一下自己去买一份或找一份。
每逢这时候,父亲便在电话里发出这样的抗议:哎赫,我们的大记者现在是架子越来越大了,竟然要你老爸去买报纸又当批评家又当你的粉丝?
说是说,老爸还是心甘情愿当她的批评家兼粉丝。于是,报纸不管是她寄去的或者老爸去买或找的,老爸毕竟是亲爱的老爸,他读得甚至比她自己还仔细,读了以后一节节加以批注,告诉她那段那节写得好还是不夠好,告诉她那个词语用得精彩或者不甚妥贴甚至有语病……当然,老爸这个郎中尽管因为过细甚至有点迂腐,但真是个比啄木鸟还啄木鸟的好郎中。要不,宁可在这些年,无数次获得新闻媒体的这奖那奖,除了她自己的努力和聪明,和父亲这位好啄木鸟也有关系。起码在文字文法和遣词设句上,宁可绝少出现当下那些粗枝大叶的年轻记者最易出的那些毛病。
父亲那里肯定会有刊载那篇文章的报纸。但是,要来那张报纸也是没有意义的。因为,宁可现在要找的,不是那已发表的轰动一时赢得许多口碑的“文章”,而是那份底稿——她清楚记得那时她还没有用电脑,而那篇底稿,她是用那种往好处说是蝇头小字往实际是只有她自己才会看得懂的“鬼画符”。
那篇“鬼画符”,记录了她最初的采访。
虽然是“鬼画符”,但有着无数真实,最大的真实。包括采访对象的一举一动,包括她自己当时一闪而过的感触和心情……宁可有个特长,那就是每每在被感动或激动的“对象”面前,她常常不只是飞速地记下“他”或“她”所述说的一切,她还会心有旁骛,还会格外有兴趣记下当时心有所思或目有所睹的一切,包括当时稍松即纵的景象或某种语气、某种表情某种联想某种触发……来不及写下就画,所以她的记录稿往往也有一些信手涂下的各种记号和符号的图画,那是只有她自己看得懂的图文并茂,那个被她写画得密密麻麻而乱七八糟的本子就是这样的,所以,说是涂鸦更是名符其实。
那个涂写到最后一页而被丢在一边的软面笔记本,肯定有这篇访问的原始记录,虽然那本子早已破损不堪。破损是因为那种本子太普通也太便宜,纸面纸质,她在那些年之所以喜欢用这样便宜不过的小本子,就因为软和、方便,不卷可塞包里,稍稍一卷就能塞进口袋。
如果不是当初的激情,如果当初能预知或稍稍想像他今日的结果,她还会那样记录他吗?那么热情而恭敬记录这个叫于津生、这个被她一门心思地认为的企业界精英吗?她还会那么热血沸腾地描摹这个现在已经可耻地躺在冰冷的泥地上、可能要不了多久就会被送往太平间火葬场的男人吗?
祁书记刚才不是说了吗?“于津生与一件至关重大的案件有牵连,疑犯最近已经落网且已招供,于津生他难脱干系,至于牵连到什么程度……现在还不好下结论。当然,我们考虑到他现在的……嗯,他可能不会马上痛快交底的,不然又何至于瞒到现在……再是,他是非党人士,新冒出来的知名企业家,社会影响又这么大……”
于津生果然也“犯事”了?他能“犯”多大的“事”呢?与“疑犯”有牵连,“疑犯”又是谁呢?
人都不是未卜先知。上帝的崇拜者很多,耶稣也有十二门徒,可是真正的先知还是寥寥无几,她宁可凡夫俗女一个,即便她自认不笨,可又怎能真正识得了这个于津生?怎能料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