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朝曾经有那样的光景,豪俊满朝,文武相得。君明臣良,百姓和乐。即便是前丞相在时,那比不上当年的万分之一,无怪乎当初能灭南楚,震辽国,取东溟,天下无敢不从。
君闲负手立在卫堤之上,轻轻闭眼,心中反复念着那句:“记当时,摩肩并进,笑问生死谁怯。”
他们所向往的湮灭的盛世是那么的遥不可及,如今谁又能和谁并肩而行。
死后逢生,曾经他想和那人一起乘风出海,渐渐却发现那人并不像自己,那人有那么多不能放下的事情,有依赖他的皇侄儿,有他临朝的江山,还要延续朱家的血脉……
原想着做一世挚友也未尝不可,事到临头,却见不得他娶妻生子,见不得他和旁人恩爱厮守。
原来情之一字,总在悄然不觉间在心底生根。这些年看着他想着念着那个早已在午门心死的施霄芳,看着他不断让那段失败的过往重现人前,只要不是铁石心肠,就不可能不因他梦回的那些呓语所动摇。
想到景桓与朱厚洵的合谋,又想到唐清的背叛,君闲眼底笑意褪去,有的只是二十年来沉沉的清寂寥落。
如今三州已定,朝中又是新旧交替。景桓明有卫平疆,又有杀人于无形的暗卫,也不可能再遇险。细细算来,这临朝便没有他的事了。
天边黑云压着水面,江风吹得衣袍猎猎,君闲看着那殷殷修筑河堤的百姓,呢喃道:“这雨,可莫要下得太大才好……”
此时唐越从长亭外走来,黑色的禁军戎袍破开几个口,他却丝毫不在意:“大人,那边来信说,兰公子会亲自来一趟,跟你说些事情。”
晨风阁主兰蓝本仿佛生来就应当是生在大海中的,六年前到了被称为江海门户的陵县,便连同海王一起没了消息。
唐越这也是近来才知道他们收复了落在蛮荒人手中的东溟,兰蓝已成东溟之主。
唐越心思何等通透,怎么会看不出君闲在犹豫什么,也隐隐猜到了君闲最可能的决定。
思及此,唐越又挂心起京中的哥哥,连忙劝说:“大人,哥哥他平时虽然不肯像我一样随时陪大人离京,但这次我们很可能就呆在东溟不回来了,我用信鸽把他叫过来可好?”
唐越对至亲的人是毫不设防的,就像君闲当初对临帝跟太子的旨意深信不疑一样。君闲不忍见他伤心,只慢慢地说:“你可记得以前侯府有一群杀手交到了你哥哥手里。”
唐越点点头。
君闲笑着说:“我吩咐他将那些人带过来,还需要些时日,你不必太着急了。”
笛声起
一艘通体乌黑的乌篷船停于江岸,这几日春潮渐退,乌篷船停在岸边,也平稳无比。
船首立着个年轻男子,他身后有朱袍人恭谨跪见:“此行凶险,陛下又大婚在即,需有殿下把持,殿下不必亲来的。”
那男子微微一笑:“下去吧,孤有平疆护着就好。”
竟是不再管面色难看的朱袍官员,凝着江面不知在想什么。
朱袍官员一咬牙,叩首道:“下官听令!”但也没有完全放心,吩咐几十人将乌篷船牢牢看住,才疾步离开。
天色灰沉沉,似乎又要下雨了,也不知这灾难何时才能了。卫平疆听密林间隐匿的人尽去,暗自朝年轻男子点点头,潜行下了船。
“你祸乱朝纲,到底是为私利还是为报复?”景王望着江水奔流,眸色渐深,喃喃道:“若不是你,同死又何妨;若是你,我已不是当初那无爪牙的幼兽,凭人宰割,无所适从(奇*书*网。整*理*提*供);即便失掉一切,也要将地狱中的你拉回来,连带上次的份一起活下去……”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这边君闲没有自讨没趣地去巡看卫堤,而是准备启程去松山,这还是他六年来第一次。
反正已经跟朱厚洵撕破脸,他也没兴趣踏上那险隘重重的回程。
松山学院在文人士子间颇有盛名,有它在,连国子监也不敢妄称天下第一。更要紧的是它的前身是开朝功臣沈适所建,没有人敢找它麻烦。
若不是这几年思念儿子的武侯夫人恳求老院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恐怕连君闲安插的耳目也会被连根拔起。
这路途漫漫,百来人是浩浩荡荡的,极容易被人盯上。
幸好百胜军最擅长的就是隐藏行迹,在唐越一声令下,连君闲也找不出他们究竟藏在哪里。
虽然如此,暗卫有唐清相帮,判断君闲一行人的去向不成问题。
刚出了蕲州半日,暗卫便调头追来上来,杀招频出。不过总算摆脱了敌在暗我在明的劣势,反是由百胜军沿路伏击。
唐越护着君闲疾行,盼着快些到西州境内,松山上有人来援。
唐清也知道武侯府从前有许多旧人,哪会让他们到西州。两边各怀心思,情况也越发惨烈。
唐越这才明白何谓伴君如伴虎,自家大人再如何胡为,也曾为临朝立下不少功劳,天子不知道,景王总是清楚的,天家人果然都是无情无义……
就在此时,远处的山麓有传来悠然的牧笛声,那边有炊烟袅袅升起,似乎是山中的村庄。
唐越一喜,“大人,不如我们潜入村庄,等暗卫尽去,我们再南下。”
君闲怔怔地立在原地,那笛声无忧,却似乎承载着许多过往。
当初他搂着那孩子仔细教会了,便让他在见到太子来时吹响,好让他到别处安睡。
那时候只想偷闲,没有那么多纠葛,也没注意到那孩子眸中的孺慕。
后来渐渐看见了,自己却已不是当初那个人。
君闲一咬牙,下令:“我们入江,既然有村庄,想必会备船。兰蓝的人也不会太远,发信叫他来接应。”
唐越见他神情微恸,想到有百胜军伏击阻拦,暗卫一时也追不上。不好多说,应道:“是!”
君闲与唐越弃马由小道走往江边,两人都不是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凭着老到的行军经验,很快见到了大江,也见到渡头停着的一艘乌篷船。
君闲与唐越对视一眼,唐越压低声音道:“大人,有打斗的痕迹!”
正要后退,却见君闲定定地望着船首立着的人。
那人一身寻常衣物,似乎跟从前出游时一样从容。这几年来分外冷硬的眉目衬着江色,渐渐有了些柔和。
帝京的风风雨雨,都被江涛卷去,君闲见到景桓微笑而立,静静地凝着自己,良久才笑着说:“你来了。”
“殿下……殿下为何在此?”
“你舍近求远,又是为何?身陷险境,逢林不入,你岂会不知?”知君闲不会答,景桓替他答道:“因为你记得那首曲子,因为你心中意乱,因为你就是……他,对不对?”
这一计也是他所出,大半暗卫伪装成村民,小半在后追击撕咬,逼他入村庄。
若君闲毫无所觉,听声而去,等待他的必然是杀阵。
景桓笑容微恸,这才发现在等待时身上已出了一身虚汗。想要上前,脚也无法动弹,只能远远地看着君闲。
君闲闭着眼:“殿下……”
景王沉声道:“我知君闲你向来巧舌如簧,今日怎能不与我辩上一辩,你为何懂得前丞相专擅的阵法?你为何对军中之事了然于胸?你为何能取得父王信任将禁军内监尽数交付?你为何不敢再信皇家,即使安边立功,惩恶除奸,也只敢借人之名,自己荒诞行事,做尽庸臣之态?”
唐越也听得一脸愕然,恍然想到这些年来,自家大人的确是如此。怔怔望去,只见君闲的手微微颤动,竟有些难以自制,唐越呐呐道:“大人……”
君闲撇开脸:“有幸拜得名师,是以诸事都学得通透。”
景桓仍是见他不认,朗声道:“施家大哥,出来吧。”
君闲蓦然睁大眼,先王给他的除了禁军跟内监司,还有一句埋藏多年的秘密:施府旧人,在松山之野。
景桓这一声喊出,他自然明白喊的是谁,先王不是无情之人,在诸王旧部的施压下还是保住了施家血脉。
松山远离朝堂,有海王坐镇陵县遥遥相帮,又有高人庇护,自然无人能加害。
只是藏得太深,连君闲也辗转难寻,只隐隐觉得松山这边有异。
这几年得知他们的下落,却不能见、不敢见,全因自己两世为人,却因心中怨愤庸庸碌碌无所作为,愧对那些死去的长辈与挚友。
施家老大从船舱里走出来,虽然三十有五,却丝毫不显老,他本是内敛之人,见到君闲竟落下泪来:“三弟。”
这恍如隔世的一声,直直打向君闲的心底,所有反驳的话都消失在喉间。
他身形微晃,却很快稳住心神,仿佛幼时三兄弟被父亲操练过后,不服输地铮铮傲立,嗓音微哑:“大哥,我……”
施家老大已从船上下来,牢牢地将他揽在怀里,重重的一拳擂在他背上,脸上还有泪,却笑了出来:“你做的那些混账事我都知道了,不想给朝廷卖命就来松山,大哥跟二哥护着你,撩拨得人家皇帝龙颜大怒有什么意思?”
君闲心中喜悦,当即也狠狠地给了施家老大一记重拳,算是回礼。抬眼却见景王还立在船首,笑容微敛:“大哥怎会与景桓在一起?”
施家老大毫不在意地道:“我们方才挟持了他,顺便帮那朝廷练练那快要生锈的暗卫。”
这时数条黑影倏然闪现,恭敬地道:“那些埋伏在村庄跟追击的人已一举成擒,倒是沿路碰到不少滑不溜秋的好家伙,逃了不少,不知是谁教出来的。”
见唐越一脸得色,施家老大意味深长地笑笑,便拉君闲上船,经过景桓身边时在他肩上轻轻一拍,景桓才可以动弹。
景桓微微苦笑,自己机关算尽,在这些人眼中根本不值一提。君闲见景桓久立船前,冻得有些发软,伸手揽住他,齐齐入了船舱。
施家老大已经不复方才那又惊又喜的模样,给他们倒了杯酒,问道:“三弟,准备如何处置叛徒?”
君闲跟景桓都知道他指的是谁,唐越却不清楚,对君闲与眼前这人的关系更是不解,只是心头隐隐有种不详的预感:“大人……”
君闲深吸了口气,笑着说:“唐越,你上岸领着百胜军,把大哥抓起来的人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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