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小卖部买用半烫不烫的开水泡出来的杯面,每天放学后她们还要在家里打半个小时的电话,把一天的快乐和难过的事情再重温一遍。三三现在却只是伤心地坐在座位上,像颗小钉子一样死死望着海伦。在此之前她从未有过女朋友,她是在男孩堆里厮混长大的却根本不知道如何去应对那些芥蒂和彼此间毫不留情的伤害。为什么海伦不正大光明地告诉那些小流氓她自己的名字呢?为什么她竟然可以做出那么龌龊的事情呢?为什么她还可以心安理得地坐在那里做数学题呢?直到放学的时候海伦才鬼鬼祟祟地从车棚里钻出来,拉住三三的手说:“我不知道他真的会写信。我以为他没有那么好的耐心会写情书。他总是开玩笑,说些不会做的事情。”三三没有说话,她从书包里面找车钥匙。她的书包总是乱七八糟地塞满了东西,明明听到钥匙串上的铃铛在拼命响却怎么也翻不出来,却好像给了她一个死气沉沉的借口不去搭理海伦。
“那么我月经过了一个礼拜都没有来会不会是怀孕了?我害怕极了,但是又不能够跟任何人说。我也不知道怎么样才会怀孕,就真的害怕死了。”海伦依然自顾自地在那里说着,身体神经质地颤抖着,“你帮帮我,不要告诉老师。我怕我要是怀孕了,他们如果查出来的话会把我开除的。你知道我爸爸那个人,他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如果他知道这件事情的话会把我杀死的。”
三三烦躁地翻着书包,那些念叨令她简直要崩溃。她很想对海伦说,你们这些什么事情都不用担心的优等生你们这些从小到大顺理成章地度过的优等生你们这些总是想着要叛逆要出格的优等生,为什么你们就不能安静一会呢!
“他们很快就会忘记这件事情的,都会过去的,求求你了。”
三三想,没有人会忘记这件事情,或许班主任的联系电话已经打到了家里。她相信很快所有的人都会知道这件事情,那些低年级的女同学在上厕所的时候都会对着她指指点点窃窃私语,会有警告处分的公告贴在海报栏里,就连体育室里管理器械的老师都会记得她的名字。这种感觉多么熟悉,无非就是万航渡路童年的重演,她就是那个该死的无药可救的重蹈覆辙的女生。可是她怎么能够跟海伦说“不”呢?她就是害怕再次变成那个坐在教室最后一排没有人理睬的女生。体育课分成两人一组练习的时候她就落了单,不得不孤单单地面对着墙壁抛球。英语课排练情景对话老师把她胡乱塞进了一个小组,结果她演的角色连完整的台词都分不到,当然不会有好分数。她期末的班主任评语里面总是写着:希望下个学期能够更广泛地团结同学,共同进步。她现在已经习惯了成天腻在身旁的海伦,就连妈妈都说:“你们俩简直就是合穿一条裤子的啊!”其实她从来都不知道到底怎么样去恨一个人。她看起来冷漠薄情却根本都是假的,只是那些凭空袭来的伤害总是需要些时间才会被人忘记不是么?
回到家刚刚把钥匙插进锁眼里门就从里面被打开了,踩着拖鞋的妈妈劈头盖脸地朝三三扇去一个耳光被爸爸拖开,而三三扭头躲避时额头就狠狠地撞在了门框上面。她死死咬住嘴唇不让那些懦弱又不争气的眼泪从眼眶里往外掉,只听见爸爸不停地说着:“不要这样,她已经是大孩子了。”可是妈妈用因为伤心愤怒而变得刺耳沙哑的声音骂着:“交男朋友,现在知道要交男朋友了,你就还想跟严家宅那些野小孩混是不是?那你就回去啊,你滚回严家宅啊!”三三被她推搡着,只能用手指死死地扒住门框,好像只要她一松手就真的会滚回严家宅去。楼道里的声控灯一会儿暗一会儿亮,嘴唇的血从牙齿缝里丝丝渗了出来,用舌头舔是咸的。她痛恨在他们面前哭就好像她真的是那个犯了错的坏女孩。妈妈捂着胸口痛心疾首地说:“看看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你到底想要怎么样才肯像个正常女孩子那样长大?你到底要我们为你操多少心啊!〃
“可是那封信不是写给我的。”三三喃喃自语地说。
整个晚上他们都不再开口跟她说话,但是他们照旧给她盛饭,用微波炉热牛奶,给苹果削皮再切成小块,甚至还在被窝里面塞了只热水袋,怕她烫到脚还不忘记裹层毛巾。他们照旧是爱她的。只是她憎恨这爱,这爱是要把她牢牢地捆住是不要再给她自由是要把她跟过往完全割裂是让她困在迷雾和灰烬里面。坐在马桶上用热水瓶里最后的一点热水洗完脚,又往脚上涂完蛤蜊油,她听到隔壁他们的房间里传来激烈又低沉的争吵声。她光着脚走到他们门口,害怕地把耳朵贴在门板上面:“我不相信她,我根本就不会相信她的鬼话。那封信就是写给她的。什么海伦,都是她编出来的。我为什么要相信她?她从小就是这样,狗改不了吃屎。你看看她小时候做过的那些事情。”
“那些事情不许你提了!”爸爸突然低声严厉地打断了妈妈的话,“睡觉。”
他们房间里面的灯被粗暴地吧嗒一声拉灭了。三三站在门口完全呆住了。她的膝盖僵硬手指发麻完全挪动不了步子,那些眼泪就这样顺着面颊淌过下巴滴到赤裸的脚背上,而心已经完全被撕得粉粉碎,简直再也拼凑不起来了。
我不相信她我不相信她我不相信她我不相信她。
他们从来都没有相信过她,即使她自己已经从那些噩梦里走出来也是没有用的。她想起万航渡路老屋对过住着一个脑子有病的人。他曾经是中学里的语文老师,用他们的话来说就是有点娘娘腔,说话的时候喜欢翘兰花指。后来,他因为家族遗传的精神分裂症住过医院,所以老师也不能再做了。其实他平时不发病的时候很正常,傍晚会开着亭子间的小窗在里面唱邓丽君的《南屏晚钟》,拿腔拿调唱得非常动听。但是他们总是禁止三三跟他说话,威胁她说:“不要跟那个兰花指说话,他脑子是坏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发作的。”所以三三见到他总是躲得很快。临近搬家时在路上遇见了,他笑眯眯地硬要塞给她一盒邓丽君的磁带。她因为太害怕把磁带拍落在地上就逃走了,根本不敢看他疑惑不解的表情。而现在她对他们来说就是好像是那个可怜巴巴的兰花指,哪怕她搬离了严家宅,哪怕她考上了重点初中又考上了重点高中,哪怕她不再伪造家长签名不再逃课不再撒谎不再跟男同学交朋友,他们仍然在提防着她,他们仍然觉得她随时都会再次病发。撒谎精这个称呼就是那块粘在头发上的泡泡糖,就这样跟着她跟着她。她所有的努力都是白费的。她以为他们会因为她终于变成好女孩而笑一笑,但其实在他们的心里,她永远都是那个在万航渡路老房子里因为跟阿童木鬼混被打得嚎啕大哭的倔强女孩。他们翻她的书包总以为会有藏起来的试卷,他们把寄给她的新年卡片放在台灯底下透里面的字迹,他们在饭桌上不小心就会谈起她在日记里才写到过的内容。她恨透了这些偷偷摸摸。他们从来就没有相信过她。
三三光着冰凉的脚缩进被子里面,用被子闷住脸怎么也没有办法再停止哭泣。最后外面的天缓慢地泛起了红光,把头探出来的时候有一丝冰凉的风从窗户的缝隙里透进来,但是眼泪倒流入鼻腔把鼻子堵住了没有办法呼吸,于是她张着嘴巴喘气。突然觉得这种感觉为什么这样熟悉呢?哭到骨头里的每一分力气都用光了,明明无法呼吸却仿佛闻到了苏州河水的气味从四面八方涌过来。那条河就好像在天花板上流动,声音震耳欲聋。她神经质地哆嗦着身体清醒过来。这明明已经不是在万航渡路了,为什么还是那么害怕?那种在晨跑中才有的肺部的刺痛感又突然袭来,就好像被人浸泡在了河水里连一根救命稻草都抓不住。而这真是漫长的一天,十二月二十三日,地理书上说这是一年中白昼最短黑夜最长的一天,过得筋疲力尽跌跌撞撞才终于要冲过去。她肿着被泪水泡了一个晚上的眼睛,蹑手蹑脚地爬出被子走到天井里面去。刺骨的风穿透了棉毛裤扎在膝盖上,又是一个雾气蒙蒙的清晨,干枯的梧桐树向天空伸展着褐色的枝条,树身上已经裹上草绳并且刷了白油漆。看不清近在咫尺的马路对面的房子,只有那些还没来得及熄灭的路灯在迷雾里闪着幻想般的光芒,寂静得就好像是被火山灰掩埋的死城。出来上厕所的妈妈突然把房门从里面打开,那股冬天时才有的房间腐烂般的气味扑面而来。妈妈蓬头蓬脑地披着绒线衫,隔着玻璃盯着三三哭到浮肿的不堪入目的面孔一字一顿地说:“你看你把自己弄成什么样了。快去洗把脸。”
她要怎么辩解呢?或许那些迷雾她真的根本不想走出去呢。
这就是一九九九年的年末,虽然传言地球就要爆炸了,但是并没有什么人真的在乎这些,死亡和衰老对于十七岁的人来说简直就是梦境或者永远不会实现的东西,所有人的新年愿望都是在次年高考中能有个好成绩。三三在那个刺骨冰冷的冬天每天浑浑噩噩担心着的,却只是那个始终没有再被提起的情书事件。她不知道那个警告处分几时才会被贴出来,也不知道广播里几时会再念起她的名字。可是,教导主任却仿佛把她忘记了。早操的时候她梳着用水压过的发髻和从脖子扣到脚背的羽绒衫背手站在跑道上来回走动,有几次她的目光从三三身上迟疑地滑过去,却一副好像根本记不起她名字来的样子。三三在那个时候根本没有想到其实老师们也是有很多事情要做的,他们在放学后要去嘈杂肮脏的小菜场里买菜,他们会把五花肉挂在车把手上,他们家里有老人生病了住在养老院里,他们的小孩从技校毕业了找不到工作只能荡在家里坐吃山空,他们更年期呼吸道和心脏都不好,他们的房子被动迁,他们或许根本没有那么多功夫来记住那些鸡毛蒜皮。只有三三会记得,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