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哥哥就是这个女人的情人!这简直太让人吃惊了。布兰文往回家的路上走的时候,对他自己的可怜的生活方式不禁产生了一种厌恶的情绪。他是一个黄泥巴腿,一个乡巴佬,笨手笨脚,整天在泥土里讨生活。现在他比过去任何时候都希望爬出去,爬到这个令人神往的有礼貌的世界中去。
他生活很富裕,他和艾尔弗雷德一样富裕。艾尔弗雷德每年收入总共也不过六百镑,他自己每年大约有四百镑收入,有时还可以更多一些。他投资的情况已经逐渐得到改善,他为什么不也想想办法?他的妻子也是一位阔太太。
可是他回到沼泽农庄以后,马上清楚地看到,一切都是那样固定,无法改变;他永远不可能再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这时他生平第一次懊悔当年不该继承了这个农庄。他感到自己仿佛是一个囚徒,整天安安稳稳地坐着,生活也很清闲,可是没有任何令人兴奋的经历。他只要肯冒冒险,本来可以不至于像今天这个样子的。他既读不懂布朗宁,也读不懂赫伯特·斯潘塞,他也不可能有机会常到像福布斯太太的那种房间里去。整个那种生活方式完全在他的世界之外。
可是,没有多久,他又对自己说,他并不需要那种生活。这次拜访引起的兴奋情绪慢慢消失了。第二天他完全恢复了平静,如果他还想到另外那个女人,他就会感到在她身上和她的周围有一种他十分不喜欢的,一种非常冷淡,和他格格不入的东西;仿佛她并不是一个女人,而是某种人以外的生物。它为了自己冷酷的与生活无关的目的,消耗着人的生命。
黄昏来临,他和安娜玩了一会儿,然后便单独和他的妻子在一块儿闲坐。她缝着衣服;他安静地坐着抽烟斗,心里十分烦躁。他随时都觉察到他妻子的沉静的身影,低下去做着针线的沉静的头。对他来说,一切都过于沉静了,一切都过于宁静了。他简直要把所有的墙都推倒,让黑夜进到屋里来,这样他的妻子就不会那样安稳地,那样沉静地坐在那里了。他希望空气不是那么沉闷,四周不是那么狭窄。他妻子对他来说已经不存在了,她完全生活在她自己的世界中;沉静,安稳,对什么都不在意,也不为人所注意,他也被她关锁住了。
他站起身来准备出去。他实在不愿意再这样安静地坐下去,他必须离开这个压抑的被关锁着的女人的世界。
他妻子抬起头来看着他。
“你要出去吗?”她问。
他低下头去,两人的眼神相遇了。她的眼睛比黑暗还要黑,仿佛里面还有一个更广阔的空间,他感到自己为了自卫正慢慢从她身边退却,而她的眼睛却始终追随着他。
“我不过是想到科西泽去走走。”他说。
她仍然注视着他。
“你为什么要出去?”她问道。
他的心急剧地跳动了几下,他慢慢又坐了下来。
“也没有什么特别理由。”他说,开始又机械地装上他的烟斗。
“你为什么老想往外跑?”她说。
“可是,你并不需要我。”他说。
她沉默了一会儿。
“你现在不再愿意和我在一块儿了。”她说。
这话使他一惊。这情况她怎么会知道的呢?他想这是他的一个秘密。
“喔———”他说。
“你希望找到一点别的什么?”她说。
他没有马上回答。“我是这么想吗?”他自己问自己。
“你不应该这样老希望别人哄着你。”她说,“你已经不是一个孩子了。”
“我并没有抱怨什么。”他说。而实际他知道他是在抱怨。
“你觉得过去总是很不够。”她说。
“什么够不够?”
“你认为你从我身上得到的一直很不够。可是你对我十分了解吗?你有些什么表现,使得我非常爱你?”
他完全呆住了。
“我从来没说过你使我感到有什么不够的地方,”他回答说,“我根本不知道你还要我想法让你爱我,你要我怎么办呢?”
“你已经不再想法让我们俩都满意了,你已经不再感兴趣。你没有想法儿让我想你。”
“你也没有设法让我想你,你知道吗?”他们沉默了一会儿。他们彼此显得是那样地陌生。
“你想去另外找一个女人吗?”她问道。
他睁大了眼睛,不知自己应该怎么说才好。他自己的妻子,她怎么可能说出这种话呢?可是她坐在那里,显得是那么渺小,那么陌生,离他是那么遥远。他现在开始明白了,除了在他们俩同时都同意的时候,她从来没有把自己看作是他的妻子。她并不感到她已经嫁给他了。不管怎样,她愿意承认他很想再去另找一个女人。他感到一条鸿沟,一个无法填补的空间出现在他的面前。
“不,”他慢慢地说,“我要找什么另外的女人?”
“像你哥哥一样。”她说。
他沉默了一会儿,感到很难为情。
“跟她有什么关系?”他说,“我根本不喜欢那个女人。”
“不对,你喜欢她。”她坚持自己的意见回答说。
听到她这样无情地说出他自己的心事,他止不住惊愕地望着他妻子,他感到十分愤慨。她有什么权力坐在那里对他说这样的话,她是他妻子,她有什么权力这样对他讲话,仿佛她不过是个陌生人。
“我没有,”他说,“我不要找什么女人。”
“你的话不对,你希望像艾尔弗雷德一样。”
难堪的气闷使他沉默着。他也感到十分惊愕。他曾漫不经心地、随随便便简单地给她讲过他到维克特维克斯拜访那个女人的情况。
她坐在那里,冲他转过她那张奇怪的暗黑的脸,一双圆睁的眼睛,让人难以理解,正在上下打量着他。他也开始正面看着她。她现在又变成了面对着他的那个活跃的未知数。他必须对她屈服吗?他完全不自觉地反抗着。
“你为什么要去找一个你认为比我更好的女人呢?”她说。
他感到自己的心绪变成了一团乱麻。
“我没有。”他说。
“你为什么要?”她重复说,“你为什么要否认我的话?”
忽然间,仿佛在一阵闪光之间,他看到她也许感到很孤单,很孤独,有些不知怎么办才好。他一直以为她对一切都胸有成竹,都感到满意,一切全自己做主,完全把他排斥在外。难道她还有什么要求吗?
“你什么地方对我不满意?———我对你也不满意。过去保罗到我身边来的时候,总有一套男人对女人的办法。你却全不管我怎样,或者甚至拿我像对你的牛马一样,匆匆了事,然后就把我忘掉了———所以你现在还是把我忘掉吧。”
“你让我怎么总记得你呢?”布兰文说。
“我要你老想到除你自己之外,你身边还有一个人。”
“这我还不知道吗。”
“你来到我身边的时候,仿佛什么都不为,仿佛我什么都不是。当保罗来到我身边的时候,他对我可不是这样子———我是一个女人。而在你看来我什么也不是———只不过是一头牛———或者什么也不是———”
“你让我感到我仿佛什么也不是。”他说。
他们沉默着。她注视着他。他已经无法动弹,他的心里纷扰已极,一片混乱。她又去做她的针线活。可是,她在他面前低头干活的情景抓住了他的心,使他怎么也无法抛开。她是一种离奇的,带有敌意的,左右一切的力量。可也不真有很大的敌意。他坐在那里感到自己的四肢强健有力,他完全感觉到自己的力量。
她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一针一针地缝着衣服。眼前是她的圆圆的头,他强烈地感觉到它和他是那么接近,那么具有强制力。她抬起头叹了一口气。他身上的血液燃烧起来,她说话的声音也像火一样传进了他的两耳。
“过来。”她犹犹豫豫地说。
他开始有一段时间没有动,然后他慢慢站起来,向火炉边走去。这需要一种几乎是致命的意志力,或者甘听驱使。他站在她前面,低头看着她。她的脸又重新放出了光彩,眼睛也像可怕的大笑声一样放出了光彩。这一切对他来说是那么的可怕,她会忽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简直不敢看她,他的心快要燃烧起来了。
“我的爱!”她说。
他现在已站在她的身边,她举起胳膊抱住他,抱着他的大腿,使劲让他贴在自己的胸前。她放在他身上的双手似乎让他感觉到了自己赤裸裸的形象,他感到自己已经变得满身是爱了。他简直不敢再去看她。
“我的亲爱的!”她说。他知道她讲的是一种外国语言。
这恐惧在他心中变成了一种福分。他低头向下看着,她是那样的容光焕发,她的眼睛也充满了光彩,她是那样的可怕。她对他产生的无法抗拒的吸引力,使他感到非常痛苦。她是那个不可知的可怕的女人。他朝她低下头去,十分痛苦,没有办法脱开身,没有办法让自己脱开身,而是愈挨愈近,愈贴愈紧。她现在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是那样的神妙,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他要前进。可是现在他还完全没有办法吻到她。他自己离她太远。他现在最容易吻到的是她的脚。可是他感到非常难为情,不愿意这样做,甚至觉得那似乎是一种无礼的行动。她等着他旗鼓相当地和她对阵,不要他在她面前点头哈腰,卑躬屈节。她要他积极参与,而不是要他向她投降。她把她的手指放在他的身上。这对他简直是一种折磨,使他不得不积极地完全把自己交给她,和她成为一体,他不得不和她相遇,拥抱她,更深刻地探索他之外的这另一个人。甚至就在他最需要的时候,在他身上仿佛还有一种什么东西不允许他对她完全屈服,不让他对她完全放松,反对他和她完全交融在一起。他害怕,他得要挽救他自己了。
短时间的宁静。然后慢慢地,他的那种紧张情绪和抗拒情绪逐渐消失,他开始向她飘流过去。她仍在他所能接触到的范围之外,她是无法得到的。可是他放开了他自己,抛弃了他自己,开始体会到在他的欲望下面有一种要向她走去的力量,要和她在一起,要和她彼此交融,要让他抛开自己以求得到她,在她的身上寻找到他自己。他开始向她走近,越走越近。
他的血液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