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希望恢复从前那种一家之长所享有的至高无上的地位。
“你应该按照我希望的去做。”他大叫着说。
“愚蠢!”她回答说,“愚蠢!”
“我得让你知道谁是这个家的主人。”他叫道。
“愚蠢!”她回答说,“愚蠢,我早就认识了我父亲!像你这样的十个八个,他都能一下子摁在烟斗里抽掉,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傻瓜!”
他自己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傻瓜,而且也因此感到十分痛苦,可是他仍然试图驾驶着他们共同生活的这条船。他自己承担了这条船的船长的职位。可是这船长和这条船都使她不能忍耐。他希望,在这组成大船队的无数的家庭船只中,使自己的这条船居于重要的领导地位。可是在她看来,这却不过是许多无谓的挤来撞去的澡盆组成的一个可笑的无敌舰队,她对这个舰队毫无信心。对于他想作一家之主,想作他们的共同生活的主人的想法,止不住嗤之以鼻。而他由于难堪和愤怒,气得脸色都变成一片铁青了。他也知道,她父亲就从不曾想过占有任何权力,他多少有些羞愧。
他已经走上了一条错误的道路,可是他感到很难回头,放弃这一趟旅行。他感到非常惭愧,心情也十分不安。最后他屈服了,他放弃了作一家之主的想法。
但不管怎样,他总感到自己缺点什么,总希望自己有某种形式的发号施令的权力。尽管有时候他也会感到自己这种想法可耻和可笑,可有时候他的顽固的天性又抬起头来,又一次带着他男性的骄傲,企图实现他那隐藏着的男性的权力欲。
事情一开始都很好,可总是以他们两人之间的一场战斗作为结束。直到最后,两人都快给逼得发疯了。他说,她不尊敬他。她听到这话,止不住对他挖苦地大笑不止。因为在她看来,她很爱他,这就够了。
“尊敬什么?”她问道。
可是他每次的回答都是完全不对的。而且不管她怎样绞尽脑汁,她都无法理解他的话的意思。
“你为什么不再继续搞你的木刻了?”她说,“你为什么不把你的亚当夏娃刻完?”
可是她实际对亚当夏娃并不感兴趣。他也从来没有再刻过一刀。她讥笑那夏娃说:“她完全像个小木偶人。你为什么把她刻得这么小,你把亚当刻得像上帝一样大,可把夏娃弄得像个小娃娃。”
“说什么女人是用男人身体的一部分做成的,简直是岂有此理,”她接着说,“因为所有的男人都是女人生的,看起来男人是多么傲慢无礼!”
有一天在愤怒中,他原想再继续刻那木刻,可是不知怎么一下刻坏了,他于是感到一种无法忍受的恶心。他一怒之下,便把那块木板几刀劈碎,扔在炉火里了。她不知道这件事。在这件事之后,他一连好多天都非常沉静,非常消沉。
“那块亚当和夏娃的木刻呢?”她向他问道。
“烧掉了。”
她看着他。
“可你的木刻。”
“我把它烧掉了。”
“什么时候?”
她不很相信他的话。
“星期五晚上。”
“就是我上沼泽农庄那天?”
“是的。”
她再没说什么。
后来,当他上班去工作的时候,她哭了一整天,她感到精神上十分痛苦。于是在这最后的痛苦的灰烬中,又出现了一种新的微弱的爱情的火焰。
她直觉地感到她已经有孩子了。在她的灵魂中出现了由于惊异和期待所引起的沉重的战栗。她希望有一个孩子。这并不是因为她喜欢有一个孩子,尽管她对一切幼小的东西都极感兴趣。可是她希望生下几个孩子来。而且她心中存在着某种饥渴的感觉,希望靠一个孩子把她和她丈夫重新结合起来。
她希望有一个儿子。她感觉到有一个儿子便什么都解决了。她希望把这情况告诉她丈夫。但这是一件十分机密,一提起来就令人十分激动的事,而现在他却显得那样冷漠无情。因此她躲到一边去暗暗地哭泣。白白浪费掉这美好的时机是多么可惜啊,是什么可怕的风霜竟这样残酷地打落了她生活中一个美妙时刻的花朵!她怀着这使她心情沉重的机密一天一天地混下去,她老想碰他一碰,啊,无比温柔地碰他一碰,然后看到他那暗黑的敏感的脸,注意倾听着她要说出的消息。她一天一天地等待他变得对她更温柔和善一些,可是他老是那么凶狠,而且随时都想欺压她。
就这样,那刚露头的花苞从她的信念中萎缩了,她感到一阵心寒。她跑到沼泽农庄去。
“啊,”她父亲刚一见到她就盯着她看,对她说,“出了什么事了?”
这种热情的关怀马上使她的眼泪夺眶而出。
“没有什么。”她说。
“你们俩就不能在一起顺顺当当地过日子吗?”他说。
“他那人太顽固了,”她声音颤抖着说。可是,实际上她自己和他没什么两样。
“是啊,可我知道还有一个人也完全是那样。”她父亲说。
她没有说什么。
“你们总不希望无缘无故的,”她父亲说,“让自己过着痛苦不堪的日子吧。”
“他并没有什么痛苦不堪。”她说。
“我敢拿我的生命打赌,即使你没有别的能耐,你却能够让他痛苦得像一条狗一样。在这方面你可是一个能手,我的小丫头。”
“我可没有干任何让他痛苦的事。”她回答说。
“噢对———噢对!你简直就跟一包太妃糖一样甜蜜。”
她轻轻笑了一笑。
“你不要以为我希望他痛苦。”她叫着说,“我决没有那个意思。”
“我们完全相信你的话。”布兰文回答说,“可你也并没有想到要让他像水塘里的鱼一样高兴得活蹦乱跳。”
这话不禁使她想了一想。她吃惊地发现,她的确没有想到要让她的丈夫像水塘里的鱼一样高兴得活蹦乱跳。
她母亲来了,他们一起坐下来吃茶,随便闲聊着。
“记住,孩子,”她妈妈说,“不要认为天下的任何东西都等在你的手边,随便想拿就拿,要扔就扔。你决不能这样想。两个人一起生活,爱情是非常重要的,而那不单纯是你的事,也不单纯是他的事。这是必须靠你们共同创造的一种东西。你不能希望一切都正好合乎你的想法。”
“哈———我也从不那样想。如果我那样想,我会很快发现自己的错误的。如果我伸出手去想拿什么就拿什么,我可以告诉你,我的手很快就会被咬上一口。”
“所以你必须注意,不要随便把手伸到什么地方去。”她父亲说。
听到他们把她这个年轻人的婚姻生活悲剧说得这样轻松平常,她感到十分愤怒。
“你是很爱你的男人的。”她父亲说,痛苦地皱起了眉头。“这一点是最重要的。”
“我本来十分爱他,你们瞧瞧他够多么岂有此理。”她大叫着,“我本来要告诉他———到现在我已等了四天要告诉他———”她又开始发抖,眼泪扑簌簌落了下来。她的父母一声不响地看着她。她没有再说下去。
“告诉他什么?”她父亲说。
“告诉他我们快有一个小娃娃了,”她啜泣着说,“可是他总也,总也不让我,从来也不让我有机会,每次我一走近他,他的样子总是那样可怕,而我真想告诉他,我的确想要告诉他。可是他不让我———他对我太残酷了。”
她哭泣着,好像她的心都要碎了。她妈妈走过去安慰她,用两手搂抱着她,把她紧紧抱在自己身边。她父亲样子很怪地紧锁着眉头坐了下来,脸色比平常显得更苍白了。他由于痛恨他的女婿,心情十分沉重。
这样,在她把她要说的话哭泣着讲了出来,在她妈妈给了她一番安慰,大家喝了一点茶之后,这一家人的心情终于稍微轻松了一些。这时,大家必然怀着不很愉快的心情希望把威廉·布兰文找来。
蒂利被派到门口去,看看他下班时会不会从门口经过。不久,坐在桌边的这几个人就听到女仆尖声的叫喊:
“你得上这儿来坐会儿,威廉,安娜在这儿。”
不一会儿,那个青年人走过来了。
“你准备呆在这儿吗?”他用一种非常生硬的声音问道。
他站在那里像一把毁灭的利剑。她又哆哆嗦嗦地流起泪来。
“快坐下,”汤姆·布兰文说,“别那么戳在那儿。”
威廉·布兰文坐了下来。他感到空气中似乎有某种不寻常的东西。他脸色阴沉,眼睛却很敏锐和明亮,仿佛他只有站在很远的地方才能看清;这在他自己身上可说是一种美,可这却使安娜非常生气。
“他为什么老是这样躲着我?”安娜暗暗对自己说,“他为什么把这完全不当一回事,我到底是什么人?”
态度温和,长着一双蓝眼睛的汤姆·布兰文坐在那个青年人的对面。
“你还要在这里呆多久?”那年轻的丈夫问他的妻子。
“不会太久。”她说。
“喝你的茶吧。”汤姆·布兰文说,“你刚进来就这么急着要走吗?”
他们讲一些不相干的小事情。阳光从开着的门口射进来,照在屋里的地上。一只灰色的老母鸡从门口进来,到处觅食。阳光照在她的鸡冠和鸡嗉上,使得它们像一面东摇西晃的军旗,而她的灰色的身体却变得像一个鬼影了。
安娜观看着那只母鸡,扔一些面包渣给它吃。这时她却感到她腹中的那个胎儿,像一团火一样扰乱着她的心。她似乎又记起了许多火辣辣的遥远的往事。
“妈妈,我是在什么地方生的?”她问道。
“在伦敦。”
“我的父亲———”当她说到他时,仿佛他只是一个奇怪的名字:她怎么也没有办法让他和自己联系在一起———“他皮肤很黑吗?”
“他长着一头深棕色的头发,黑色的眼睛和鲜嫩的皮肤。他在还很年轻的时候,头就秃了,秃得相当厉害。”妈妈回答说,仿佛她只不过是在讲述一个古老的想象的故事。
“他长得漂亮吗?”
“漂亮———他长得非常漂亮———个儿小一些。我还从来没有看见过一个像他那样漂亮的英国人。”
“为什么?”
“他是,”———母亲迅速地晃动了一下她的双手———“他的形象显得那么生动活泼,仿佛随时在变化着———永远都不是老一个样子。他像流动着的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