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慢慢学着对这种情况尽量忍耐,学会屈从于这可怕的被抹杀掉的根源,而这个实际也是他自己的活着的身体所由来的。他并不是他自己所想象的那个人!他就是他,不可知,具有一定潜力,阴森、模糊。
他渐渐对那个婴儿习惯了些,他知道如何把她的小小身体举起来,让她站在自己的手中。这孩子有一个漂亮的圆圆的脑袋,让他看着高兴得不得了。他不惜流尽最后一滴血,也要保卫这个精美的、最完美的圆脑袋。
他慢慢对她的小手小脚,她的奇怪的还不会看东西的金黄色的眼睛,以及她的只会张开大哭大叫,或者吃奶,或者做出一个无牙的笑的嘴都熟悉了。他甚至对她的那两只吊着的腿也已有所理解,尽管那双腿最初曾使他感到厌恶。他现在看到那双腿自己也能踢动几下,也有它们自己的温柔之处。
有一天晚上,他忽然看到这个有生命的小东西浑身光着,在妈妈的怀里打滚,他马上感到极不舒服。这孩子是那么无力自卫,那么容易受到攻击,而且那么新奇;在一个由许多坚实的平面和不同的高度组成的世界中,这孩子却浑身光着,毫无自卫能力地躺在那里。可是她看来似乎很高兴。然而,在婴儿盲目而可怕的哭声中,是否也包含着由于自己赤身露体、无力自卫而产生的盲目的遥远的恐惧,因自己无能为力而完全交托于他人之手的恐惧呢。他不忍看到她啼哭,他的心揪成一团,为了守卫她,他简直要和整个宇宙进行斗争了。
可是他一直等待着这可怕的日子早点过去;他看到欢乐的时刻快来临了。他看到那孩子的可爱的奶油般的小耳朵,看到她的暗黑的头发慢慢变成了古铜色,变得像棕黄色的绒毛。他等待着,等待她变为他所有。她将会看着他,回答他的话。
孩子有她自己的生命,可是这是他自己的孩子。在这孩子身上跳动着的是他自己的血和肉。他无比热情地大笑着,把孩子慢慢地搂在自己的怀里,这孩子已经认识他了。
在那新张开,刚开始有知觉的眼睛看着他的时候,他希望那双眼睛能看见他,能认识他,这样他的想法就算得到了证实。这孩子认识他,在她的脸上出现了为他而发的一阵奇怪的笑容。他把她搂在自己胸前,胜利地大笑着。
这孩子的金棕色的眼睛慢慢更亮起来,她一看到她年轻父亲的深色的脸就把眼睛睁得更圆了。孩子对妈妈更熟悉一些,她要妈妈的时候更多。而父亲却有更多的机会享受到最热情的狂喜。
孩子开始越变越壮实,她自由自在使劲地活动着,嘴里也开始牙牙学语,她现在已经是一个小姑娘了。她已经更熟悉他的强健的双手,在他使劲搂着她的时候,她感到非常高兴。当他和她玩的时候,她大笑着,发出一阵阵格格声。
他对这个孩子的热情简直已经达到炽热的程度。她还不到两岁的时候,第二个孩子又诞生了。这之后,他就把厄休拉看作属他所有,她是他的第一个小女孩,他决定把全部心思都用在她身上。
第二个孩子生着一双深蓝色的眼睛和雪白的皮肤:大家说,她更像布兰文家的人。她的头发的颜色很淡,可是他们忘了,安娜小时候也长着一头很硬的像金羊毛一样的头发。他们把这个新来的小家伙叫格德伦。
这回安娜的身体更好一些,也不像当时那么急躁了。这孩子仍然不是一个男孩,她也不在意了。她能够有奶可以喂她的孩子,这就完全够了:噢,噢,那小小的生命从她身上吮吸着奶汁,这是多么令人高兴的事!噢,噢,当孩子越长越壮,当孩子的两只小手盲目地充满热情地在她的乳房上胡乱抓着,她那小小的嘴盲目地却又似乎很有把握,似乎完全有知觉地寻找着她的乳房,当她的小嘴和喉咙开始吸着,吸着,吸着,从她身上吸吮着生命,以便发展一个新的生命的时候,她的小身体便忽然安静下来,她的发疯一样地抓着奶头的小手慢慢缩了回去,这时她简直是带着无限的狂喜在哭泣着接受自己的生命,这时她所感到的幸福是无法否认的。这对安娜来说就已经很够了。她似乎进入了一种母性的狂喜状态,她的这种母性的狂喜,让她把什么都忘了。
所以现在,父亲占有着那个较大的、已经断奶的孩子,小厄休拉的金黄色的生动的眼睛似乎是专为他而生长的,他总是跟在妈妈身后,等着孩子需要他的时候。妈妈有时也不免感到有些嫉妒,不过她的心思现在是更多地用在小妹妹身上了。这姑娘是完全属于她的,她的一切需要都直接依靠着她。
就这样,厄休拉变成了爸爸最心爱的孩子,她是一朵小花,他是那太阳。他对她既有耐性,也不辞辛劳。他挖空心思,教给她许多有趣的小玩艺儿,他尽她的小小头脑能力所及学到许多东西,想到了许多问题。她用她毫无制约的孩子的笑声和表示欢欣的叫喊,来回答他的热情。
现在家里有两个孩子,于是找来一个女用人帮着做些家务。安娜专管带孩子,同时看两个孩子对她不算什么。可是,现在她有了孩子,除了照顾孩子她对其他任何事都非常厌恶。
厄休拉学着走路的时候,她总是那么全神贯注,总在那里自己寻找乐趣,所以并不需要别的人对她十分关心。到晚上临近六点的时候,安娜常常走过篱笆旁边的小道,举着厄休拉走过一片田野,嘴里叫喊着:“咱们接爸爸去。”这时,布兰文爬上了那个小山,就会看到在那条小路的尽头,有一个长着黑脑袋的小家伙在风中摇摇晃晃地摆动着,这小家伙一看到他便会迈着细碎的小步子,像风车一样向他跑去,不停地对他晃动着她的胳膊直向山下跑。他的心急剧跳动起来,他尽快向她跑去,抓住她,因为他知道她是一定会摔倒的。她不顾一切噼噼啪啪地跑过来,拼命晃动着她的小胳膊。当他把她抱起来的时候,他感到非常高兴。有一次,在她朝他飞跑过来的时候跌倒了,他眼看着在她正向他举着双手跑过来的时候突然摔倒;他把她从地上抱起来,她的嘴已经流血了。他一想到这件事就感到非常不安,甚至在他已变成一位老人,而她也已变得和他十分生疏的时候仍是如此。他是多么热爱那个小厄休拉啊!———在他第一次结婚,他自己还是一个小青年的时候,他的心便几乎已为她破碎了。
等到她长大了一点的时候,他有时毫不顾惜地看着她穿着小红裙子爬过一步步阶梯,危险地摇晃着,有时摔倒在地,自己爬起来再向他匆匆跑来。有时候她喜欢坐在他的肩膀上,有时候她宁愿和他牵着手走,有时候她用双手抱着他的腿呆一会儿,然后独自向前跑去,这时,他和她在一起似乎也变成了一个孩子,跟在她后面咿咿呀呀地叫着。他那时还只不过是一个又高又瘦毛毛糙糙的二十二岁的小伙子。
他给她做出了她的摇篮,她的小椅子,她的小凳子,她的高椅子;有时他两手提着她一下把她抛到桌子上去。他还用一个旧桌子腿给她刻了一个小木头人,在他刻的时候,她在一旁观望着叨叨说:
“给她做上眼睛,爹,给她做上眼睛!”
于是他就用刀给她刻上一双眼睛。
她非常喜欢打扮自己,因而他有时绕着她的耳朵拴上一根棉线,下面拴上一个蓝珠子给她作耳环。有时这耳环是一个红珠子,或者是一个金珠子,或者一颗很小的珍珠。有时,他晚上回家的时候,看到她仰着头非常严肃的样子坐在那里,他就会走过去对她说:
“那么你今天是戴上了你的镶金的珍珠耳环了,是吗?”
“是的。”
“我想你今天是见过女王了吧?”
“是的,我去见过女王了。”
“噢,她讲了些什么?”
“她说———她说———‘你可别把你那漂亮的白衣服弄脏了。’”
他总是把菜盘子里最好的东西给她吃,把那些东西喂进她红润的小嘴里。他有时用果酱在她的黄油面包上做上一个小鸟:这样她吃起来就感到特别有味了。
把吃饭的家什刷干净以后,那个女用人就走了,于是全家人就能过得更自由一些。在一般情况下,布兰文总帮着给孩子们洗澡。当他让一个孩子坐在他膝头上,给她脱衣服的时候,他总是跟她讨论许多问题。有时,他那样子真像是在讨论什么重大问题,或者什么道德伦理观念。接着,忽然间她看到房子旮旯儿里滚着一个玻璃球,于是她不再听他讲话,匆匆跑了过去。她过去拾到玻璃球后总是迟迟不肯回来。
“快回来,”他说,安心地等待着。她忙着她自己的,根本不予理睬。
“快回来。”他用一种下命令的口气重复说。
她止不住偷偷笑笑,仍然假装正在忙着什么。
“你听见了吗,小太太?”
她无比高兴地大笑着,对他转过脸来。他连忙跑过去,从地上把她一把揪过来。
“是谁刚才不听话来着!”他说,用两手使劲揉搓她,在发痒的地方挠她。她非常开心地大笑着。她喜欢他这样依靠自己的力量,把自己的意志强加给她。他是那么强大,简直成了高得她没法看清的力量的高塔。
有时候,孩子上床了,他和安娜由于没有什么事可干,就坐在那里天南地北地瞎聊。他很少看书。任何作品如果能吸引住他,那它对他就变成了火辣辣的现实,仿佛是他窗子外面的另一种景象。而安娜在看书的时候总是跳着看看书里讲了个什么故事,这样她就觉得很够了。
所以他们俩就常常这样随便闲聊着。真正有关他们俩的关系的一些问题,他们都感到没法谈。他们的话语不过是他们共同保持的沉默中的偶然现象。他们在一起谈话的时候,总是谈一些张家长李家短的琐事,她现在不愿意做女红了。
她有时坐在那里高兴地沉思着的时候,那神态显得非常美丽,仿佛她的心变得一派通明了。有时候她也会大笑着转向他,给他讲一些那天白天曾发生的无关紧要的事情。他听到后也会笑一笑,彼此议论几句,然后便又沉入始终存在于他们之间的十分具体的沉默之中。
她很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