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后来怎么办呢?”
“她到伦敦去进了一家很大的店铺,英格拉姆仍然常到伦敦去看她。”
“他爱她吗?”
“他和她在一起,现在已经有一年半了。”
“她是个什么样的姑娘?”
“埃米莉个子很小,简直像一朵盛开的紫罗兰,长着一对漂亮的眉毛。”
厄休拉思索了一会儿,这是否是外部世界的一段真正的浪漫故事。
“所有的男人都有情人吗?”她问道,对自己的这种鲁莽态度,自己也感到吃惊了。可是她的手和他的手仍然紧握在一起,他的脸也仍然丝毫没有改变,一直安详地望着前面。
“他们常常提到这个或者那个美得不得了的女人,大家喝得醉醺醺的谈论着她。他们大多数人只要一有空就匆匆跑到伦敦去。”
“去干什么?”
“去找那些美得不得了的女人呀。”
“什么样的女人?”
“各种各样的,一般说来,她的名字老是变来变去。有一个家伙简直是完全疯了,他随时都预备好一个手提箱,只要一有机会,他就提着那箱子跑到火车站去,到了车上再换衣服,不管车厢里坐着什么人,他都可以刷地一下脱下衣服,当着人的面至少把上半身的衣服全部换掉。”
厄休拉抖动了一下,感到有些不解。
“他为什么要那么匆忙呢?”
她说话时已感到喉咙有些发梗,说话不利索了。
“我想是他脑子里一直想着那个女人吧。”
她感到有点吃惊,有点意想不到。可是这个充满情欲的破除常规的世界使她感到十分着迷。她感到这似乎是表现了一种光辉的鲁莽。她现在也开始了对生命的探索。那情景似乎十分辉煌。
那天晚上直到天黑以后,她还一直呆在沼泽农庄。斯克里本斯基后来陪她回家去。因为她简直不愿意离开他,她正在等待着,等待着某种新的经历。
那天晚上天气很暖,在四周新出现的暗影中,她感觉到了另一个更坚实、更美、更超然的世界。现在一切一定得进入一个新的阶段了。
他紧挨着她走着,仍是那样一言不发、全神贯注地用一只胳膊搂着她的腰,轻轻地非常柔和地把她拉向他的身边,用那只胳膊使劲压在她的身上;她似乎已让他提起来,在空中飘动,她的脚几乎已碰不到地面了。紧贴在他的坚实的身体上前进,她似乎是躺在他的身上,只感到天旋地转。在她正感到几乎要发晕的时候,他把脸向她更贴近了一些,她的头正倚在他的肩上,现在她的脸已经感觉到了他的温暖的呼吸。然后,轻巧地,啊,轻巧地,那么地轻巧,使她感到简直马上要晕过去了,他的嘴唇接触到了她的脸,她感到似乎在一股黑暗的暖流中漂浮起来了。
她仍然等待着,在她那晕眩和漂浮的状态中等待着,完全像神话故事中的睡美人一样。她等待着。他又一次向她伸过脸来,他那温暖的嘴唇又一次贴上了她的脸。他们放缓脚步站住了。他们在树阴下一动不动地停下来,他的嘴唇停留在她的脸上,好像一只蝴蝶停留在一朵花上一样。她把身子更向他贴近一些。他一转身用两只胳膊抱着她,把她使劲搂住。
接着,在那片黑暗中,他轻轻向她低下头去,用他的嘴碰了一下她的嘴。她感到害怕,她呆呆地躺在他的怀里,感觉到他的嘴唇碰到了她的嘴唇。她完全呆住了,不知如何是好。接着他又把嘴伸过来,压在她的嘴上,一股温暖的急速的浪潮在她心中涌了上来,她微微张开自己的嘴唇,在一种痛苦的急切的旋涡中她把他更加拉过来,让他和她贴得更紧。她的嘴唇又贴过来,那浪潮起伏不定,那么温柔,噢,那么温柔,噢,可是又像一股强有力的河水的巨浪,无法抗拒,直到最后她发出一声盲目的喊叫,把他推开了。
她听到他站在她身边沉重地,奇怪地呼吸着,他那种可怕而宏伟的感觉占据了她的心灵。可是她现在在她自己的心灵中止不住微微退缩了一下。他们犹豫不决地又向前走去,像山头的桉树的影子一样不停地抖动着,当年她外祖父拿着一捧水仙花前往求婚的时候就曾走过这个地方,她母亲和年轻的丈夫也曾像厄休拉和斯克里本斯基一样紧搂着从这里走过。
厄休拉完全意识到覆盖在他们头顶上枝叶扶疏的大树的枝干,也意识到桉树的精美的叶子正仿佛是装饰着这夏夜的一串串的流苏。
他们紧挨着,步履协调地向前走着。他握着她的手,他们为要泡得更久一些,故意找较远的弯路走。她老感觉到自己仿佛被搂得离开地面了,仿佛她的脚已变得像一阵清风一样轻巧了。
他很想再吻她一下———可是那天夜晚他不准备再来那种直透心窝的亲吻了。她现在已知道,已知道亲吻是什么滋味了。所以他感到现在更难走近她的身边了。
那天夜晚,她上床的时候感觉全身像通了电一样地温暖,仿佛黎明的清风正在她心中吹动,把她举了起来。她深沉而甜蜜地,噢,是那么甜蜜地睡着。清早,她感觉自己简直像一株健旺的麦穗,那么芳香,又那么充实。
他们就这样在情窦初开的迷离惝恍状况中继续过着情人的生活。厄休拉对谁也没有讲这件事;她已经完全迷失在她自己的世界中了。
可是某种离奇的感情使她极希望找一个人,假装让她分担她的心事。她在学校里有一个很沉静、严肃的朋友叫埃塞尔。她感到必须对埃塞尔讲讲她的事。埃塞尔低着她的保证守口如瓶的头全神贯注地听着,于是厄休拉把她的秘密全部讲了出来。噢,那实在是太美了。他是那么地温柔,那么地多情、体贴!厄休拉简直像个老于此道的妇女那样谈讲着。
“你认为,”厄休拉问道,“让一个男人吻你———真正的接吻,而不是闹着玩,———是不应该的吗?”
“在我看,”埃塞尔说,“那要看是什么情况。”
“他是在科西泽山上的桉树下面吻我的———你认为那有什么不对吗?”
“什么时候?”
“星期四晚上,他送我回家的时候———可是真正的接吻———真正的———他是军队里的一个军官。”
“大约几点钟?”那位严肃认真的埃塞尔问道。
“我不知道———大约在九点半前后。”
片刻的沉默。
“我想这是不对的,”埃塞尔说,不耐烦地扬起了头,“你不认识他吧?”
她说话带着十分轻蔑的口气。
“认识的,我认识他,他有一半波兰血统,还是个男爵。在英格兰他就称得上是一位老爷了。我外祖母和他的父亲是朋友。”
可是这两位朋友却越来越敌对了。在她如此肯定她和安东(她就是这样称呼他的)的关系的时候,她却仿佛是要和她的这位朋友断绝关系了。
他常常到科西泽来,因为她妈妈很喜欢他。安娜·布兰文在斯克里本斯基的眼中已经变成了一位grande dame(法语,贵妇人),非常庄重,对什么事都不那么认真。
“孩子们都已经睡觉了吗?”厄休拉在和那个年轻人进来时不耐烦地叫喊道。
“他们还得过半小时才睡觉呢。”妈妈说。
“简直不让你有安静的时候。”厄休拉仍大声说。
“也得让孩子们活下去呀,厄休拉。”她妈妈说。
对厄休拉这种态度,斯克里本斯基十分反对,她为什么要这么固执己见呢?
可是说到底,厄休拉知道,他并没有这么一帮没有办法对付的小孩老围着他。他对她母亲总是那么彬彬有礼,布兰文太太也就对他十分随和,十分友好。她妈妈的这种对一切都听之任之的态度使那姑娘感到很高兴。要想削弱布兰文太太的地位似乎是不可能的。在和人公开交往的过程中,她不能居于任何人之下。在布兰文和斯克里本斯基之间存在着一种不可逾越的沉默。有时候这两个人也稍稍谈几句话,可是他们永远不会真正交换什么意见。厄休拉看到她父亲在这位年轻人面前越来越退缩,心中暗自感到十分高兴。
斯克里本斯基来到她家,使她感到很骄傲。他那种懒洋洋的对什么都不在乎的神态使她有些生气,然而他对她仍然有一种无法解脱的魔力。她知道这是一种Laisser…aller(法语,意为放任不羁)的精神和深刻的年轻的活力相结合的结果。
尽管这样,看到他在她家里时那种懒洋洋的一切全不在乎的神态,她仍然为他感到很骄傲。他对她的母亲和她自己却是十分殷勤,也十分有礼貌。有他在家里,她总有一种神妙的感觉。他的存在使她感到更丰富、更充实了,仿佛她是某种吸引力的中心,而他随时都被她吸了过来。他的礼貌和随和可能都是冲着她妈妈的,可是从他身体里发射出来的闪烁的光辉却可能是为她而发。这一点她坚信不疑。
她必须随时证明她具有这种威力。
“我想让你看看我搞的一点儿木刻。”她说。
“我肯定那没有什么值得让人看的,你那玩意儿,”她父亲说。
“你愿意看一看吗?”她把身子倚在门上问道。
尽管他脸上的神态似乎要同意她父亲的话,但他已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了。
“木刻放在那边棚子里。”她说。
不管他当时是什么感觉,他跟着她走到门外来了。
在棚子里他们吻着玩,真正是拿接吻当游戏。这是一种十分美妙的令人激动的游戏。她向他转过身去,仿佛挑战似的向他大笑着。他马上接受了她的挑战。他在一只手上绕满了她的头发,然后用这只缠满头发的手从后面把她的脸向这边推过来。她笑得几乎喘不过气。而他却以充满欢乐的眼神呆呆地看着她,他吻了她一下,在她面前表现了他的意志;她也回吻了他一下,表明她对他的无比欣赏。他们知道,他们现在进行的是一种大胆的、冒失的、危险的游戏,他们彼此都在玩火,而不是以爱情为戏,在这种游戏中,她感到自己有一种把全世界都不放在眼里的气概———她吻他,只不过因为她愿意这么做。因而在他心中也产生了一种近似玩世不恭的大无畏精神,对一切他假装尊重的东西都加以诋毁。
那时他是那么美丽,那么地敞开胸怀,那么地光芒四射,那么地心情激动,几乎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