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老是梦见他,有时梦境十分明确,可是在梦到最快乐的时候,那梦境总变得模模糊糊了。他决定着她梦境中的热情的色调,他是在她的梦境中跳动的血液。
当她不十分痛快,感到不舒服的时候,她老是想念着他的外表,他的衣服和他给她的那些带军团标记的钮扣。再不然,她就试着猜想他在军营中的生活。或者假想当她出现在他眼前时,她会是一个什么样子。
他的生日是在八月里,她花了不少时间给他做了一个蛋糕。她感到在他过生日的时候如果不给他送点礼物,那就显得太无礼了。
他们之间的通信很简单,大部分不过彼此寄几张明信片,而且也不很经常。可这一次要送生日蛋糕,她必须写一封信。
亲爱的安东。我想完全是为了让你过生日,阳光今天又普照大地了。
这蛋糕是我亲手做的,希望你长命百岁。如果味道不好就不要吃它,妈妈希望你在有便的时候前来看我们。
我是
你的忠实的朋友
厄休拉·布兰文
甚至给他写信,她也觉得是一件很苦恼的事。因为不管怎么说,写在纸上的字都是和她没有任何关系的。
晴和的天气一直继续下去,收割机从早到晚发出低沉的哒哒声在田野里来回走动。她收到了斯克里本斯基的回信,他现在正出公差,在索尔兹伯里平原的农村工作。他现在已是一支野战部队的少尉。他马上可以有几天假期,已决定到沼泽农庄来参加弗雷德的婚礼。
弗雷德·布兰文,在这次玉米收获季节过去后,就准备和伊尔克斯顿的一位小学校长结婚。
这次玉米收获结束的时候,正赶上一个一片青绿和金黄的甜蜜的秋天。在厄休拉看来,这简直仿佛是世界已经展开了它最柔和、最纯洁的花朵,它的菊苣花和它的番红花。天空蔚蓝而宁静,竹篱边黄色的树叶仿佛是自由游荡的花朵,摇摆在行人的脚下,放出一种直透入她的心灵,简直让人难以忍受的充满激情的音乐。这秋天的气息,在她的感觉中简直像盛夏的疯狂。她像一个受惊的山妖,从那一朵朵小小的野菊花边逃开,那晶亮的黄色的小菊花散发出无比强烈的气息,使她如醉如痴,她的两脚止不住战栗了。
接着,她看到了她的汤姆舅舅,他总是像图画中的酒神一样显得玩世不恭。他准备举行一次热闹的婚礼,他准备大摆一次酒宴,既作为庆丰收的晚餐,也作为婚礼的筵席:他们准备在家门口搭起一个帐篷,雇来供跳舞的乐队,在户外举行一次盛大的宴会。
弗雷德对这事还有些犹豫,可是汤姆一定要这么办。另外还有那个既聪明又漂亮的新娘子洛娜,她也要求举行一次盛大的欢乐的宴会,这样才能适合她有教养的胃口。她曾在索尔兹伯里上过教师训练班,知道许多民歌,还会跳莫利斯舞。
因此,在汤姆·布兰文的指导下,准备工作早已在进行了。家门口巨大的帐篷已经搭起来,两堆巨大的篝火也已准备好了。乐队已经雇下,酒席也已经在准备之中。
斯克里本斯基是一定会来的,他准备在那天早上来到。厄休拉穿了一身用柔软的绉纱做的白色的新衣服,戴着一顶白色的帽子,她喜欢穿白色的衣服。配上她的黑色头发和金黄色的皮肤,她看起来很像南部的女孩子,或者更像热带姑娘,像一个黑白混血儿。她全身没有任何鲜艳的东西。
那天,她准备去参加婚礼的时候,止不住心里有点发怵。她要去充当女傧相。斯克里本斯基要等到那天下午才能抵达。
婚礼定在下午两点。当迎亲的队伍回到家来的时候,斯克里本斯基正站在沼泽农庄的客厅里。他从窗户里看见汤姆·布兰文穿着一件非常漂亮的上衣,白色的裤子和白色的鞋罩,用胳膊挽着厄休拉大笑着从花园里的小道走过来。汤姆将是婚礼上的男傧相,汤姆·布兰文脸色像女人一样娇嫩,黑色的眼睛,黑黑的剪得很短的胡须,看上去真是一表人材。但是尽管他那么美,你从他身上总会感觉到粗野和淫荡的气息;他那样子很奇怪的像野兽一样的鼻孔使劲大张着,他那匀称的光着的脑袋看上去简直让人有一种不安的感觉,他的头前部完全光秃秃的,让人对那圆圆的脑袋一览无遗。
斯克里本斯基先看见的倒是那个男人而不是那个女人。她显得光彩夺目,仍带着她每次和她的汤姆舅舅在一块儿时必然会表现出来的离奇的,难以说明的,心不在焉的活泼神态。
可是她一遇见斯克里本斯基,那一切便都消失了。她现在所看到的只是那个像命运一样难以猜测的那个瘦长的,始终不变的青年在那里等待着她。她仿佛已无法再抓住他。他那满不在乎而又显得粗暴的神态使他看上去既充满了男人气派而又很有些洋气。可是他的脸仍是那么平静、柔和和难以理解。她和他握了握手,她的声音简直像刚被黎明惊醒的小鸟一样。
“举行一次盛大的婚礼,”她大声说,“不是十分有趣吗?”
在她那深黑色的头发上,可以看到几星彩色的纸屑。
他这时又感到心里一阵混乱,仿佛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而且变得迷迷糊糊不明所以了。可是他却希望自己非常坚强,具有男人气概,更粗暴一些。他这时走过来陪伴着她。
屋里摆着简单的茶点,客人们四下里随便活动着。真正的宴会要等到晚上才开始。厄休拉和斯克里本斯基一道走出去,穿过稻场走到田野里,一直走上了运河边的堤坝。
他们走过的新的玉米堆十分高大,显出一派金黄的颜色。一群白鹅在他们走过的时候大声叫喊着表示抗议。厄休拉感到自己像一团白色的绒毛一样轻快。斯克里本斯基神思恍惚地跟在她身边,他已抛弃了他的旧的形式,现在,另一个灰色的模糊的自我像一个蓓蕾展开了自己的花瓣。他们小声谈着话,自然是谈情说爱。
运河中蓝色的水流在充满秋色的两岸中轻柔地向前流动,流向一座青绿的小山。运河的左边是那繁忙的黑色的矿坑、铁路,和那在小山上慢慢发展起来的城镇,而君临这一切之上的更有那座教堂。教堂钟楼上白色的圆形的钟在落日的余晖中清晰可见。
厄休拉感觉到那条路,穿过那阴森、诱人的混乱的城镇,便是通往伦敦的大道了。在运河的另一边则是一片青绿的沼泽地上的秋色,和沿河曲折成行的白桤木。再往远去,便是一片望不尽的刚收割过的庄稼地。那边,黄昏的清光是那么柔和,甚至一只红嘴鸥也仿佛在无限凄凉中拍打着自己的翅膀。
厄休拉和安东·斯克里本斯基沿着运河边的堤埂走着。竹篱上的草莓在片片绿叶之上已露出了鲜红的颜色。黄昏的清光、孤单的红嘴鸥的盘旋,微弱的鸟声似乎正在和煤坑那边传来的嘈杂声,以及对面城镇上的阴森的烟雾弥漫的紧张生活相呼应。他们俩沿着那绿色的水道走着,水底反映出一抹蓝天。
厄休拉心想,他现在看来是多么漂亮啊,特别是他的手和脸,因为太阳暴晒,泛起的那一片红色。他在对她讲着,他怎么学会钉马掌,和怎样挑选适合于屠宰的牛羊的。
“你愿意当兵吗?”她问道。
“我还说不上真是一个军人。”他回答说。
“可是你所干的事情都是为战争服务的。”她说。
“那倒是的。”
“你愿意上战场打仗吗?”
“我?啊,那一定会让人感到非常激动。如果现在真打起仗来,我一定会愿意去参加的。”
她忽然有一种奇怪的心烦的感觉,一种强有力的脱离现实的感觉。
“你为什么愿意打仗呢?”
“我总得干点什么,那将是一种真正的生活。现在这种生活简直像是孩子的玩具游戏。”
“你要是上战场去,打算干些什么呢?”
“我将像一个黑鬼一样玩着命去帮忙修建铁路和桥梁。”
“可是你所修建的铁路和桥梁在部队用过之后,他们又会全给拆掉的。那不也同样像孩子的游戏吗?”
“除非你把战争叫作游戏。”
“那它又是什么呢?”
“打仗大约可以说是我们现有的一件最严肃的事了。”
她忽然有一种和他十分疏远的感觉。
“为什么打仗比任何其他事情都更为严肃呢?”她问道。
“在战场上你要么杀死别人,要么被别人杀死———这种杀人的事,我想是够严肃的了。”
“可是你一死掉,一切问题都与你不相干了。”她说。
他沉默了一会儿。
“可是,战争的结果是十分重要的,”他说,“比如能不能解决马迪的问题可是一件大事。”
“那跟你跟我都没有关系,我们用不着去管喀土穆(这里所讲是1885年在苏丹发生的一次起义事件。马迪是伊斯兰文救世主的意思,这里用来指苏丹穆斯林领袖穆罕默德·阿梅德。他于1881年领导苏丹人民起来反抗埃及对苏丹的统治。1885年英国政府派遣格登将军前往苏丹协助在苏丹的埃及部队,结果却在喀土穆被阿梅德包围并全部歼灭。)的前途如何。”
“你需要有居住的地方:那总得有人给你腾出地方来。”
“可是我并不希望到撒哈拉沙漠上去生活,你愿意去吗?”她怀着敌意地大笑着回答说。
“我不愿意———可是我们一定得支持那些愿意去的人。”
“为什么要我们去支持?”
“如果我们不去支持,那我们将把我们的民族置于何地呢?”
“可我们并不代表这个民族,还有成堆成堆的人,让他们去代表这个民族好了。”
“他们也可能说他们也并不代表。”
“那好,如果大家都这么说,那就不存在什么民族问题了。可我将仍然还是我自己。”她大言不惭地肯定说。
“要是民族不存在了,你也就不可能是你自己了。”
“为什么不可能?”
“因为你将会变成任何一个人,随便一个什么人的俘虏。”
“干吗是俘虏?”
“他们会跑来拿走你所有的一切。”
“那好,他们就是来了,也不可能拿走很多的东西。他们拿走什么我也全不在乎。我宁愿要个把我抢走的土匪,也不愿要个供给我一切金钱能买到的东西的百万富翁。”
“那是因为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