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是早提出这个问题,也许有办法在伊尔克斯顿给你找个工作的。可是你非要耍你那套高傲的小姐架子,一个人偷偷去干。”她父亲说。
“我毫不怀疑,你恨不得马上离开家,”她母亲非常尖刻地说,“我也毫不怀疑,到哪儿去,别人也不会耐着性子对待你的。你自己的主意太多,这对你是不会有什么好处的。”
在女儿和妈妈之间存在着彼此非常痛恨的感情,大家全苦恼地沉默着。厄休拉知道她必须打破这个沉默。
“瞧,他们已经给我来信了,所以我一定得去。”她说。
“你上哪儿弄钱作路费呢?”她父亲问。
“汤姆舅舅可以给我一点儿钱的。”她说。
接着,又是一阵沉默。现在她胜利了。
最后她父亲抬起头来了。他的脸上毫无表情,为了作出一个纯正的声明,看来他把自己也抽象化了。
“那好吧,但我决不能让你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他说,“我回头找伯特先生谈谈,给你在这儿找个工作。我不能让你独自一个人跑到伦敦的那一边去。”
“可是我一定得去金斯敦,”厄休拉说,“他们已经写信叫我去了。”
“没有你,他们也能办学校的。”他说。
在一种发抖的沉默当中,她简直要放声大哭了。
“那好吧,”她心情紧张地低声说,“你们可以暂时不让我接受这个差事,可是我一定得找一个工作。我决不就这样在家里呆下去。”
“没有谁让你老呆在家里。”他忽然叫喊着说,气得满脸发青。
她没有再讲什么,她已经横下了心,现在,由于自己的傲慢,以及自己对待家里其余人的仇恨和冷淡,她止不住微笑了。他每次一看到她这种模样,就恨不得把她掐死。她唱着歌,走到客厅里去。
这位丢失猫儿的米歇大娘,正在窗口叫喊,谁能还回她的猫—(原文是法语)
接下去的那几天,厄休拉因为主意已定,心情十分舒畅,常常独自唱着歌,对那些孩子们也显得十分亲热,可是对她的父母她却仍是那样十分冷淡。他们之间再没有任何别的话可谈了。
这种坚强的意志和愉快的心情延续了四天。接着,这种心情被打破了。于是,那天黄昏时,她对她父亲说:
“关于给我找工作的事,你谈过了吗?”
“我跟伯特先生谈过了。”
“他怎么说?”
“明天委员会就要开会。结果如何,他要在星期五告诉我。”
她就这样一直等到了星期五。泰晤士河上的金斯敦一直只是一个喜人的美梦,而对这件事,她却可以感觉到它那冷酷的现实。她知道这个差事一定会成的。因为她发现,除了那冷酷的现实,就没有任何事真正顺心过。她不愿意在伊尔克斯顿当教师,因为她很熟悉伊尔克斯顿,她讨厌这个地方。她希望自由,所以她一定得到她能够去的地方去享受她的自由。
星期五,她的父亲说,布林斯利大街学校有一个教师位子的空缺。要是给她谋这个职位,多半肯定可以成功,甚至马上就行,也用不着申请。
她的心马上就凉了。布林斯利大街的那所学校正好位于那里的贫民区,她对伊尔克斯顿的普通孩子根本毫无兴趣。他们过去就常常对她大喊大叫,冲她扔石头。况且,做了教师,她应该享有自己的权威,可是这一切都没法儿知道。她感到有些激动。那里林立的那些砖石建筑对她也有一定的诱惑力。那些建筑毫无风趣,非常难看,简直令人难以忍受地难看,但这也可能会清洗掉她的那种浮躁情绪。
她梦想着她将如何使那些丑陋的孩子喜爱她。她一定要对他们十分亲切。一般老师总是那么冷淡,一点也不亲切。师生之间没有一点活跃的关系。她一定要做到处处亲切,尽量活跃,她将奉献出自己的全部精力,她将对她的孩子们奉献出……奉献出……奉献出她的一切财富,她一定要让他们非常幸福,最后让他们除了她之外,对世界上的任何老师都不感兴趣。
到了过圣诞节的时候,她一定要给他们挑选最美丽的圣诞节画片,她一定要找一个教室把他们全部都请来参加一次让他们都十分快乐的晚会。
学校校长哈比先生,她想,准是一个又矮又粗的十分俗气的人。她将在他的面前显得是那样高尚和典雅,不要多久,他一定会对她无比尊敬。她将变成学校里的一个金光灿烂的太阳,孩子们将会像小草一样繁茂地生长,那里的教师也会像一些高梗的植物开出少有的绚丽的鲜花。
那个星期一的早上终于来临了。这时已是九月末梢,毛毛细雨像一片帷幕挡在她的四周,使她仿佛独立生存在一个世界之中,她向着一片新的土地走去,那旧的土地已经不存在了。挡着新世界的那块帷幕马上就会被拉开。当她带着她的装午饭的口袋在雨中向山下走去的时候,由于不了解这新环境究竟如何而颇感不安。
穿过薄薄的细雨,她看到了那市镇,那高起来的黑压压的一片。她现在一定要进入那市镇里去了。她马上有一种厌恶的感觉,但同时又由于自己终于如愿以偿而有些激动。但是,她有些畏缩了。
她在电车的起点站等待着。这儿是道路的开始。在她的前面是诺丁汉车站,半个小时以前,特里萨就是从那里坐车上学校去的;在她后面,是她小时候曾经上过的那个教堂小学,那时她外祖父还活着。她外祖母现在也已死去两年了。目前在沼泽农庄和她的舅父弗雷德在一起的,是一个她感到很陌生的妇女,另外还有一个很小的孩子。科西泽也就在她的身后,那里篱笆上的黑莓应该已经熟透了。
当她在那电车的起点站等待的时候,她匆匆地想起了她的童年:她的爱开玩笑的外祖父,蓝蓝的眼睛,留着两撇很细的胡子,整个身子像一块很大的石碑,他最后是给淹死的;还有她外祖母,对于她,厄休拉常常说,世界上再没有任何一个人能让她更为喜爱的了;那小小的教堂小学;菲利普斯家的男孩子们,他们中有一个现在已经在救生队当了士兵,另一个当了矿工。如烟的往事使她感到无比怀念。
可是她正这样沉入梦境的时候,她听见一辆电车嘎嘎响着在前面拐弯,接着隆隆地开过来,她看见它已经出现在眼前,慢慢开过来了。它在车道尽头拐弯的地方歪了一下,然后就停了下来,显得十分高大地耸立在她的面前。一些灰色的影子从远处的那头走下车来,售票员绕着电车掉头处的那根立柱,在一些水潭中走着。
她爬上那辆令人极不舒服、到处是水的电车。车厢里的地上到处湿淋淋的,窗子上的玻璃到处雾濛濛的,她心神不定地坐了下来,她的新的生活现在开始了。
又一个乘客上来了———这是一个干杂活的女工,穿着一件半褪色的湿外衣。厄休拉看到电车老不开,简直感到不能忍耐。铃响了,电车向前冲了一下,然后它就小心翼翼地沿着那条湿淋淋的街道向前开去。她现在被这辆车带着,将要进入她的新生活了。痛苦和不安在她心中燃烧,仿佛有什么东西要撕开她的心。
常常,哦,那电车仿佛老在靠站,这时就有一些穿外衣的人爬上车来,一声不响,脸色发青地坐在她的对面,用两腿夹着他们的雨伞。电车上的窗子越来越雾濛濛,什么也看不见了。她和这些毫无生气的、鬼魂一般的人一块儿给关在车厢里了,甚至到现在她还没有想过,她只不过是他们中的一分子。售票员走过来卖票,他的剪票的钳子每响一下,都似乎使她感到一阵恐惧的痛苦。可是,她的车票肯定是和别人的车票不一样。
他们都是去上班的;她也是去上班工作。她的票和他们的完全一样。她现在坐在那里,极希望能和他们合为一体。她心中有一种恐惧的感觉,她感到有一种不可知的可怕的东西正紧抓住她的心。
在浴场街,她必须下车再换车了。她向山上望去,那里似乎是通向自由的道路。她记得有许多个星期六下午,她都曾步行着爬上那个山坡。那时候她是多么的自由和无忧无虑啊!
啊,她的电车轻快地向山下滑去了。每前进一米都使她有一种新的恐惧感。电车停住了,她匆忙地爬上车去。
在那辆车向前开去的时候,她老是不停地转头向外看着,因为对那条街她很不熟悉。最后,不安的心情像火一样在她的心中燃烧,她战栗着站起身来。售票员很干脆地摇了几下铃。
她沿着一条很小的又脏又湿的街道走去,街上什么人也没有。那所学校矮矮地蹲在一圈木栏杆之中,学校中间有一块铺了柏油的大院子,在雨里显得又黑又亮,那建筑看上去简直肮脏得可怕,一些干枯的花草像鬼影一样朝着窗户里面望着。
她走进了门廊上的拱门。整个那地方给人一种威胁的感觉,那建筑式样完全模仿教堂,目的是为了表现出一副鄙俗的威严姿态,以便于统治。她听到一双脚噼噼啪啪走过门廊上的方砖铺的地面的声音。这里十分安静,也没有人,仿佛是一座空着的监狱,正等着囚犯们迈着沉重的脚步回来。
厄休拉向前走到一个隐藏在阴暗角落里的教员休息室的门前。她胆怯地敲敲门。
“进来!”仿佛从一座监狱的牢房里传来一个吃惊的男人的声音。她走进了一间从来没见过阳光的阴暗的小房间。一盏没有罩的煤气灯,光秃秃地燃烧着,桌边一个很瘦的男人光穿着一件衬衣,正在用纸擦着一个果酱碟。他抬起他那窄条的尖脸看着厄休拉,说了声“早上好”,然后又把脸转向一边,把擦果酱碟的纸拿开,斜眼看看碟子上贴印的紫红色字迹,然后才把那揉皱的纸扔到旁边的纸堆里去。
厄休拉看着他,感到十分有趣,在那阴暗狭窄的房间里的煤气灯下,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不真实。
“今儿早晨,这天气有多糟糕。”她说。
“是的,”他说,“简直不成其为天气。”
可是在这里,早晨也罢,天气也罢,似乎是根本都不存在的,这地方已超越于世界之外。他似乎只是一个回声似的,用一种心不在焉的声音讲着话。厄休拉不知该说什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