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星期六早晨,她和格德伦一道上伊尔克斯顿去,她又听到孩子们的声音在她的后面叫喊:
“布兰文,布兰文。”
她装作完全没有听见,可是这样在大街上受人嘲弄,她止不住羞得满面通红。她,科西泽的厄休拉·布兰文,竟没有办法暂时逃开她作为五班老师的命运。她躲到店铺去为自己的帽子再买一根带子,也完全没有用。他们仍然跟在她后面叫着,那些她尽力教他们学习的男孩子们。
有一天晚上,她从市镇的边缘往农村走去,这时竟有几个石块朝她飞来。羞辱和愤怒的感情使她简直不能忍耐了。但她只能耐着性子,装不知道地向前走着。因为天气太黑,她看不清扔石头的是谁。而且她也根本不愿意知道。
只是,在她的心灵中出现了一个变化。从此她决不会,永远也不会再把自己当作一个个人来和她的学生们打交道了。她,厄休拉·布兰文,从前的那个姑娘,从前的那个人,决不会再和这些男孩子有任何接触。她将永远只是五班的教师,至于她个人,与她班上的学生没有丝毫关系,仿佛她从来就没有走进过圣菲利普学校。她将把他们全部从自己的感情上抹掉,尽量跟他们保持距离,仅仅把他们看作是她要教的学生罢了。
所以她的脸变得越来越阴沉了。现在这个曾经怀着无限热情,准备把自己完全贡献给那些孩子的年轻姑娘的被剥开的受伤的心上,只剩下一些冷酷的毫无感情的公式了,那就是一切机械地按照制度办事。
第二天,她似乎简直就看不见她班上的学生了。她只能感觉到她自己的意志,感觉到为了完全制服这一班学生,她必须注意到的一些问题。她看出再去投合和培养班上学生的正当情绪,是不会有任何好处的。她的紧张活动着的心灵已经认识到了这一点。
作为一个教师,她必须让所有的那些学生全都服服帖帖。这一点她一定得办到,其他的一切她都可以不管。自从对她扔石头的事发生之后,她已经变得十分残酷无情,她现在不仅是要对他们,几乎也可以说是要对她自己进行报复了。在经受了这种侮辱之后,她不愿意再变成一个人,再变成她原来的自己了。她一定要行使自己的权威,作为一个不折不扣的老师。她现在已经打定主意,准备进行斗争,让全班屈服。
她已经知道在她的班上谁是她的敌人了。其中之一是她最痛恨的威廉斯。他简直是一个特务,要真拿他当特务来看,应该说他干得还不错。他能够十分流畅地朗读,而且还真有不少鬼聪明。可是他总也不肯安静一会儿。他有一种使得一个敏感的女孩子非常厌恶的毛病,总显得那么狡猾,又阴险又下流。有一次,他犯了他的倔脾气,竟然拿起一个墨水缸向她砸去。他曾经有两次直接从教室跑回家去,他是全校有名的调皮孩子。
他常常对这个年轻的女教师暗暗发笑,有时候故意缠着她,向她讨好。可是这却使得她对他更讨厌了。他有一种像蚂蟥一样粘在人身上的力量。
从一个孩子手里,她拿过一根很柔软的藤条。她决心在必要时一定要用上它。有一天早晨,在作文课上,她对那个男孩威廉斯说:
“你的本子上怎么有这么大的一团墨?”
“对不起,老师,那是从我的笔上掉下来的。”他用他惯常善于表演的装模作样的声音说。他附近的几个男孩子扑哧笑了。威廉斯很善于表演,他能够微妙地触动听众的痒处。他特别善于挑逗别的孩子跟他一起嘲笑他的老师,或者任何他不感到害怕的学校的权威。他有一种特殊的让你怎么也抓不住他的本能。
“那你就给我呆下,把这一页作文重抄出来。”厄休拉说。
这是违反她一向的公正态度的。男孩子们对这种处罚感到既可笑又厌恶。十二点的时候,她看着他正往外溜。
“威廉斯,坐下来。”她说。
她坐在那里,他也坐在那里,单独地面向着她,他坐在靠后的一张课桌边,不时抬起头来偷看她一眼。
“对不起,老师,我家里还让我回去有事。”他傲慢地大声叫着说。
“把你的作文本拿来我看。”厄休拉说。
那孩子走下座位,一路过来用他的作文本拍打着课桌。他一个字也没有写。
“回去坐下,照我说的把你的作文抄干净。”厄休拉说。她坐在她的讲桌边,准备改作业。她由于十分激动,手直发抖。整整一个小时,那个可怜的男孩在他的座位上不停地扭动着身子,有时又微微地笑笑。在这整整一个小时里,他只写下了五行。
“看来时间已经很晚了。”厄休拉说,“今天晚上你回家去一定得抄完。”
那孩子一路踢打着,傲慢地走了出去。
到了第二天下午,威廉斯又坐在那里偷偷看着她。她的心马上急剧地跳动起来,因为她知道在他们之间马上要进行一场战斗了。她一直注意看着他。
上地理课的时候,只要她一转身用她的教鞭指着墙上的地图,这孩子就老是把他的近于白色的头伸到桌子上面去,以引起别的孩子们的注意。
“威廉斯,”她鼓起勇气说道,因为现在跟他说话很可能会马上引起紧张的局面。“你在干什么?”
他抬起头来,发红的眼圈显出似笑非笑的样子。他天生有一种看上去极不正派的神态。厄休拉躲开了他的眼光。
“没干什么。”他感到十分得意地回答说。
“你在干什么?”她再次重复说,激烈跳动着的心几乎使她喘不过气来。
“没干什么。”那孩子傲慢地、悲伤地、滑稽地回答说。
“你要是再这样跟我讲话,我马上就让你到哈比先生那里去。”她说。
可是这孩子连哈比先生也不十分放在眼里。他是那样顽固、赖皮、肉头肉脑,谁要是打他,他会喊天叫娘地嚎叫,哪个老师要是把他送到哈比那里去,他倒不怎么恨这个孩子,却会非常恨那个老师。因为对这个孩子,他简直是一看就够了。这一点威廉斯也知道,他现在是明目张胆地又笑了。
厄休拉依然转向墙头的地图,仍接着讲她的地理课。可是现在在整个班上已经撒下了不安的种子。威廉斯的那种精神对全班都发生了作用。她听到一阵打闹声,心里止不住直发抖,要是现在他们全体都来跟她作对,她显然是毫无办法的。
“老师———”有一个孩子痛苦地叫道。
她转过头来。一个她平时很喜欢的孩子伤心地举着一条被撕坏的塑料领子。她听他讲了那领子被撕坏的情况,感到毫无办法。
“到前面来,怀特。”她说。
她周身的每一根纤维都战抖起来。一个皱着眉头的大个子男孩拖着脚步走到前面来了,这孩子平常学习并不坏,可就是非常难于对付。她接着讲她的课,完全知道威廉斯正在对怀特做鬼脸;怀特也在她的背后嘻皮笑脸。她感到害怕。她再次转向墙上的地图。她感到害怕。
“老师,威廉斯———”后面传来一声尖叫的声音,接着最后一排的一个男孩紧皱着痛苦的眉头站了起来,脸上一半带着讥讽的微笑,一半也真表现了对威廉斯的痛恨———“老师,他掐我。”———说着他痛苦地揉着他的大腿。
“到前面来,威廉斯。”她说。
那个长着耗子脸的男孩微笑着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到前面来。”她重复说,现在是一点儿也不含糊了。
“我不去。”他笑了笑,像耗子似地龇牙咧嘴地反抗说。厄休拉的心中仿佛有一个开关吧嗒一声打开了。她圆睁着双眼,板起面孔,走过全班的学生径直向他走去。面对着她那充满怒火的眼睛,那男孩感到害怕了。她一直向他走去,抓住他的一只胳膊,把他拖出他的座位。他使劲抓住他的椅子不放,于是一场战斗在他和她之间展开了。她的本能突然变得沉静而敏捷起来。她猛地挣脱他紧紧抓住的手,不顾他不停地踢打,一直把他拖到最前面去。他好几次踢在她的身上,遇到一张桌子就使劲抓住不放,可是她仍然把他拖向前去。整个教室的学生都激动地站了起来。她已经看到这种情况,但她不予置理。
她知道如果她现在放开那个男孩,他会直冲着门口跑去。在她的班上,他已经有一次径直跑回家去了。所以她立即从讲桌旁抓起教鞭来,使劲朝他身上打去。他拼命扭动着,踢打着。她可以看见她面前的那张煞白的脸,瞪着一双像鱼一般的眼睛,样子显得很呆,但显然充满了仇恨和恐惧。她很厌恶他,这个可厌的不停扭动着身子的小东西几乎使她没法对付。她惟恐他会胜过她。因此即便此刻她心里已十分平静,但仍用那棍子一个劲儿在他身上打,随他去挣扎,一边发出含糊不清的叫喊,使劲拼命踢她。她用一只手勉强抓住他,另一只手拿着那根棍子不时朝他身上打去。他像发了疯一样死命扭动着。可是那棍子打在身上的痛苦终于慢慢透过了他那靠扭动维持的、可厌的懦夫的勇气,更深地钻入他的心里,直到最后,他使劲哭喊一声,身子完全软瘫下来了。她松开了他,他马上向她冲去,两眼和牙齿都闪着凶光。她的心中刹那间闪过了一种痛苦的恐惧:这孩子真是个野东西。接着她又抓住他,又用棍子在他身上打着。有好几次,他又完全像发疯一样扭动着身子使劲踢她,可是结果总算被那根棍子给制服了。他于是大声嚎叫着倒在地板上,像一头被打伤的野兽躺在那里嗥叫。
在这场表演快要结束的时候,哈比先生赶过来了。
“出什么事了?”他大声问道。
厄休拉仿佛觉得她身上有什么东西马上要崩裂了。
“我打了他一顿。”她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勉强说出了这么几个字。
那校长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他无可奈何地站在那里。她低头看着在地上打滚的那个孩子。
“起来。”她说。那孩子离开她朝远处滚去。她向前赶了一步。在大约一秒钟的时间里,她意识到校长站在旁边,但很快她就把他完全忘记了。
“起来。”她说。那孩子使劲一跳站了起来,他的喊叫声现在变成了听不清的叨咕。他简直完全气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