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候,她对于教学也不是那么厌恨。她每天一清早就开始工作,拿出自己的全部力量,把一切工作进行下去,这也使她感到很兴奋。这对她来说是一种紧张形式的生活。这时她的心灵完全可以得到休息,她的心灵可以利用这一段清闲的时间重新聚集力量。只不过教课的时间未免太长,任务也太重,学校方面在纪律上过于严格的要求,使她感到未免太违反自然了。她被折磨得十分瘦弱和憔悴了。
她早晨上学校来的时候,可以看到带露水的山里红花朵,看到那很小的玫瑰色的颗粒在渗满露水的花瓣中游动。云雀在黎明的清辉中发出它们战栗的歌声,整个田野充满了欢乐的气氛。这时却让一个人进入那满是尘土的灰暗的市镇简直是一种罪孽。
所以她常常站在她那班学生的前面,不愿意让自己献身于这种教学活动,不愿意把她的渴望着在这清晨时候把自己消磨在田野中的精力用来统治这五十个孩子,用来给他们填进一点数学知识。她表现出一种心不在焉的神态,她没有办法强迫自己忘掉一切。窗台上的一盆金凤花和愚人芹就能使她的心远远飞到草原上去,在那里的繁茂的青草中,一丛丛的牛眼菊刚刚露头,一排排粉红色的知更鸟正在来回飞翔。可是,现在面对她的却是五十个孩子的五十张脸。那些脸简直就像是一片青草中朵朵巨大的雏菊。
她的脸上露出了笑意,讲课的时候似乎有些恍恍惚惚了。她已经看不清她面前的这些孩子。她现在正在两个世界之间进行斗争,她自己的那个初夏的繁花似锦的世界,和这个整天工作的另一个世界。她自己的太阳光的光线把她和她的那班学生隔开了。
这一早晨她就这样在一种离奇的心不在焉的安静状态中度过,吃午饭的时候来到了,她和马吉在一块儿高兴地吃着饭,屋里所有的窗子全都开着。然后她们一块儿走到圣菲利普学校的教堂里去,那里在一片红色的山楂树下,有一个十分阴凉的角落。她们躲在那里谈天,读着雪莱或者布朗宁的诗,或者读一些关于“妇女与劳动”的书籍。
厄休拉回到学校后,似乎仍生活在教堂庭院的那个角落里,那里从山楂树上落到地上的红色的花瓣,像海滩上的小贝壳一样铺得到处都是。有时教堂里响起一阵沉重的钟声,有时远处传来几声鸟叫,夹杂其间的却是马吉的低沉而甜蜜的声音。
这些日子她的心情十分愉快:噢,她感到自己是那么幸福,她希望把自己的欢乐一把一把地向四处撒去。这时由于她自己在欢欣的情绪中,她使得她班上的孩子也感到很快乐。那天下午,在她看来那些孩子已不是学校里的一个班了。他们已经变成了花朵、小鸟、小巧的欢快的动物、儿童或者其他任何东西,只是他们决不是什么第五班的学生。她感到对他们不再负有任何责任。只有在这种时候,教学才变成了一种很有趣的游戏。如果他们做算术做错了,那有什么关系呢?她很喜欢念一些有趣的作品。她宁愿讲一个好玩的故事,也不愿去讲那些历史事件的年月。至于语法,他们可以做一点并不困难的句子分析,因为这个他们过去已经做过:
她将像一只撒欢的小鹿
活蹦乱跳跑过那开阔的草坪
或者跑上那清泉涓涓的山顶。
她根据记忆写下了这几行诗,她非常喜欢它。
那个黄金般的下午就这样度过了,她非常幸福地跑回家去。她已经做完了她那一天学校里的工作,现在完全可以自由地沉浸在科西泽的落日余晖中了。她很喜欢走着路回家去。可是这不能算是学校工作。这不过是在学校里的那红色的山楂花下游玩。
她不可能老是这样下去。期中考试来临了,她班上的学生还都没有准备好。现在让她勉强抛开她那个幸福的自我,尽她自己的一切力量去勉强,去强迫这一班学生绞尽脑汁地学习算术,这件事使她感到十分烦恼。他们根本不愿意学习。她也不愿意强迫他们。可是,某种居于次要地位的良心却苦恼着她,告诉她,她的工作没有完全做好。这逼得她简直要发疯了,于是她又对班上的学生撒气,于是接下去又是一天的战斗、仇恨和暴力,于是她又满心烦恼地走回家去,感到被人夺走了她的金色的黄昏,感到她自己被囚禁在一个什么阴暗潮湿的地方,并想着自己是因为工作没有做好才被锁在那里的。
夏天来临了,直到黄昏时候,秧鸡一直在轻快地叫唤着,云雀也将再次飞上明亮的天空,在夜幕降临之前再进行一次歌唱。可是,如果她总不能忘掉那一天学校加之于她的负担和羞辱,弄得她情绪十分低落,那所有这些美景又有什么意义呢?
于是她又一次痛恨学校。她又一次止不住哭泣起来,对这些情况她简直不能相信。那些孩子们为什么要学习,她为什么要去教他们?这完全是一种没有意义的风中落叶的空打转。把生活变成这种样子,整天去完成一些愚蠢的纯粹瞎忙活的职务,这是何等地愚蠢。这一切全是人为的,全是违反自然的。学校、算术、语法、期中考试,各种记录———一切都十分无聊!
她为什么要对这世界表示忠诚,让这个世界统治着她,而把她自己的充满温暖的阳光和欢乐的生活的世界完全抛到一边去呢?她决不那么办。她决不能让自己变成那个干枯的由暴君统治着的男人世界里的一名囚徒。她对那个世界根本不感兴趣。就算她班上期中考试的成绩坏得从没那么坏过,那又有什么关系。随它去———那有什么关系?
不管怎样,到学校公布成绩,说她的班成绩很坏的时候,她却仍然感到十分痛苦,于是夏日的欢乐立刻被抛到一边去,她完全坠入一种阴暗的心情中了。她没有办法真正逃避开这个有一套明确的工作制度的世界,真正进入使她感到快乐的田野中去。她必须在这个进行各种工作的世界中占据一个地位,并在那里取得具有充分权利的一个成员的资格。在目前,这对她来说比田野、太阳和诗更为重要。可是她却因此更变成这个世界的敌人了。
她想,在那漫长的暑假期间,要使自己一面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随自己兴之所至,或者舒舒服服地躺在太阳光下,或者兴高采烈地到处玩玩,到河里去游游水;而一面仍能做一个好教师,让自己班上孩子们的成绩都很不错,那可实在是太难了。她自我安慰地梦想着有一天她不必再当教员该多好。可是她模模糊糊地感觉到,她已经负起的责任是永远也不可能推卸掉的,而且在目前她最主要的职责就是尽量干好工作。
秋天已经过去,冬天很快就要来临了。厄休拉越来越变成这个工作世界的一个成员,变成了大家所说的生活中的一分子。她看不出自己的前途,可是她可以看到在不远的地方就是那个大学,她因而整天死死地抱住这个思想。她将要上大学去念书,免费在那里接受两年到三年的训练。她早已提出申请,现在学校方面已经安排让她明年入学了。
所以,她继续为她的学位努力学习着。她将选修法语、拉丁语、英语、算术和植物。她每天到伊尔克斯顿去上课,晚上也尽量学习。因为这儿有一个需要她去征服的世界:她必须获得的知识和她应当取得的资格。她十分认真地学习着,因为她内心有一种不足之感推动着她前进。现在,和她的这个一定要在世界上取得自己的地位的愿望相比起来,其他的一切都变得完全次要了。她所要占据的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地位,她从来也不对自己提出这个问题。这个盲目的愿望推动着她前进。她一定要占据一席之地。
她知道,作为一个初级学校的老师,是永远也不会有什么成就的。可是,她倒也不能说完全失败了。她厌恶这个工作,可是她毕竟也对付过来了。
马吉已经离开圣菲利普学校,找到了一个更合适的工作。这两个姑娘仍然是朋友,她们在上夜课的时候还常常见到。她们在一块儿学习,经常彼此打气。她们不知道将来自己会有个什么结果,也说不清她们的最终需要到底是什么。可是她们知道她们需要学习,需要掌握更多的知识,也需要工作。
她们也曾谈到恋爱和婚姻问题,谈到妇女在婚姻中的地位。马吉说,爱情是生命的花朵,什么时候开放没有一定之规,也难以预料,但你只要一遇上它,就应该把它摘来尽情享受,千万不要错过了它转眼即逝的鲜艳时期。
在厄休拉看来,这是不能令人满意的。她想,她仍然爱着安东·斯克里本斯基。可是,她始终不能忘怀的是他实在不济,没法儿和她相爱。他已经使她失望了。那她还怎么能够爱他呢?难道爱情真是那么绝对吗?她根本不相信。她相信爱情只不过是一种方法,一种手段,并不像马吉所想的那样,它本身就是目的。相爱的方法总是可以找到的。可是最后又会有什么结果呢?
“我相信世界上有许多的男人,你都可以去爱———世界上并非只有一个男人。”厄休拉说。
她心里想的当然是斯克里本斯基。威尼弗雷德·英格在她的心中已不占有任何地位了。
“可是你一定得把情欲和爱情区分开,”马吉说,接着她更轻蔑地补充说,“许多人都会很容易对你产生一种情欲,可是他们却不会爱你。”
“是的,”厄休拉十分激动地说,脸上露出痛苦的,甚至有些疯狂的表情。“情欲只不过是爱情的一部分。因为它根本不能持久,所以似乎让人觉得受不了。这也是情欲为什么不能使人幸福的原因。”
她天性强烈地追求欢乐、幸福和永恒,和马吉正好形成一种对比,因为马吉所追求的似乎只是悲愁,她相信世界上的一切全都不可避免地转眼即逝。生活给厄休拉带来了许许多多的痛苦;马吉却总是一个人,总是离群索居,所以她整天生活在一种心情沉重的悲痛之中,那悲痛的感情对她几乎变成家常便饭了。厄休拉在圣菲利普学校工作的最后一个冬天,这两个姑娘的友情达到了最高潮。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