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里头设备想现代化,他擦擦眉毛上的汗,所以得把外壳架空了,只里头翻新。怕
损坏老结构,所以所有机器都用不上了,全得靠手……
那岂不贵极了?
是啊!老师傅点头,要贵上好几倍呢!可是国家有补助,历史嘛,不能丢哇!
老师傅拾起锤子,叮叮敲起来。声音轻脆地回响在安静的石板街上。
朋友坐在客厅地毯中央。午末的阳光投射进来,他闭眼仰脸对着太阳,就这样
久久坐着,一直到阳光完全没入松影。他轻声喟叹。
我感觉到台湾人对宁静的近乎痛苦的渴求。
11
不,我指的不仅只是空间环境的宁静;在宁静的空间环境背后有一种源自内在
生活秩序的心灵的宁静。有的民族,因为知道什么在先,什么在后,心里有一种笃
定。
在海德堡大学开的当代台湾文学课里,学生问:写童年的作者特别多.似乎台
湾作家特别怀旧?
失去的,当然分外眷恋。台湾的作家是永远地失去了他们的过去。怀想大陆的,
发现四十年睽隔的家乡面目全非,不如不见。着眼台湾的——你我之中有多少人还
有一条童年的街让他回头?哪里是余光中的厦门街?哪里是白先勇和周梦蝶的明星
咖啡?隐地的西门町变成了什么样子?袁琼琼的眷区还在吗?淡水最后的列车开到
了哪里?
你若是个德国作家,那么很可能你出生的那栋老房子还在,粗大的玫瑰依旧攀
墙而上。那条街还铺着石板,转角处的农舍老传出干草和牛粪的气息,你每次兴起
回老街,都会看见和你同上小学的大傻个儿正在院子里耙草。你曾经放纸船的水沟
还在那里,两个穿短裤的小男孩,正勾着身玩纸船。
那条街,包括它的颜色和气味,一直在那里,所以你不必渴求。你知道,在人
生的大浪中翻滚沉浮、疲倦彷徨的时候,有那么一条街让你回头看看:它像一面晶
亮的镜子照着你最原始的来处。如果你来时颓丧堕落,它使你振作;如果你来时飞
扬跋扈,它使你谦和沉潜。
是对这条街的了解,使你能把过去和此刻衔接起来。因为有着对历史的记忆,
所以你能诠释现在,面对未来。知道从何处来,然后知道往何处去——过去、现在、
未来之间有所传承,就是生活的秩序。体认了这个秩序,所以笃定,所以宁静。
灵活、聪明、不畏艰辛,勇于冒险的台湾孩子,蔑视法规、不讲原则、苟且短
视的台湾孩子,在闯荡四百年之后,走到了一个最困难的关口:他想追求笃定和宁
静,一个和他原始个性背道而驰的理想。解萍,追求根的深扎。
很困难,因为这一切,他不能够绕着走。
12
保姆到书房来说,楼下的马桶护圈坏了,老掉下来。
让我想想,或许书桌上这半卷透明胶带可以把它给黏回去。
和芬芳吗?却又不是。连着台湾泥土的,是闽南语,还有客家话,还有先住民的各
种族语。
我的漂亮的国语,是不附着于土地的。它是一个纯粹的画面的语言。
我不会骂人。最愤怒的时候也不过脱口说声“混蛋”。当开计程车的大陆老乡
或街头卖槟榔的台湾小贩开骂的时候,那侮辱人的语言,从祖宗八代到人体器官到
液体固体的各类排泄物.像江河直泻,淋漓尽致,我恭敬聆听之余,实在羡慕。
我的眼睛看见生活里的许多面貌,可是我的国语里没有辞汇。随兴走进乡下一
座小庙吧;庙里的东西我能说出名字的大概不多。清水寺里有道士作法,他念的什
么我听不懂,他作的什么我说不清楚。神舆在庙前随着锣鼓声摇荡,抬舆人踩的什
么舞步?我不知道。
就是振振有辞讲道理的时候,我所援用的成语、谚语、双关语……也都来自书
本,是一种累积的知识而不是源于生活的语言。
我的世界,由父亲、母亲、赤脚的玩伴组成。当他们动感情的时候———生气、
伤心、痛快的时候——父亲出口说湖南话,母亲说浙江话,玩伴们说闽南话。当他
们冷静的时候——讨论、读书、客套寒喧、言不由衷的时候——他们就说国语。
湖南话、浙江话、闽南话,是他们最深的内心世界的语言,属于灵魂和诗的领
域;国语。是他们外在理性世界的语言.是一种工具。
方言,像一株虬结的大树,树干连着根,根深植于泥土,根上有须,须上有土。
我的美丽的国语,看起来像株更高贵的树,其实是支笔直的电线杆,接上了线
路繁复的电流,但是它不属于土地,更没有根。
为了说一句令人羡慕的、漂亮的国语,我付出了很重的代价——在语言上,我
是一个失根的人。我的语言有正确的文法、典雅的用词、标准的发音,可是它没有
祖先对家乡的记忆,没有和四周生活环境血肉相连的牵绊,甚至也缺少像眷村那种
次文化所能提供的养分。
我这一口漂亮的国语不但悦耳,而且文明、优雅,但是贫血贫得厉害。因为它
唯一的营养来源是书本和制化的教育,不是血色充沛的生活本体。
2 妈妈讲的话
台湾政治解放了,闽南语终于可以得回它应有的尊严。学者编制台语字典,作
家试探以台语写作,学童开口唱台语民谣……我正在为乡土文化的复活而高兴的时
候,却看见一张张忧心忡忡的脸。
外省长辈低沉地说:这种地方文化的复苏,很不幸的,夹带着一种报复情绪。
有些人的终极目标,不仅只于母语文化的复苏,而在于取代原有的国语文化,换句
话说,在推动本土文化的力量中有一股唯我独尊、强烈排他的暗潮。他为台湾的文
化前景担忧。
外省第二代很郁闷地说:台湾,简直待不下去了。他们就硬是欺负你不懂闽南
语,好像要把四十年的账全算在你头上。他们冲着你的面,就是不肯说一句国语,
明明知道你听不懂;他们摆明了——就是不欢迎你在台湾留下去,好像流氓占了地
盘似的。
不会说闽南语的作家,也很气忿:他们根本不看作品,只查血缘;只要你是外
省的,不管第几代啦,就必定是帮国民党的应声虫,有出卖台湾的嫌疑;如果是本
省的,那就是台湾的掌门人,法定继承者。在今天的台湾,好做作为一个本省人就
自然在道德上高人一等,好像是一种比较干净的贵族血统。可怕!可怕!
我笑。
朋友怒形于色:你笑,你还笑得出来!你笑得出来,因为你不住在台湾,是不
是?是不是?
对不起,我想我不必为自己不住在台湾而道歉;不能在台湾生活是我自己的一
个遗憾。我笑,是因为,这种为了讲“妈妈教的话”而引起的争吵实在太不稀奇了。
就看看瑞士和加拿大吧。
瑞士的大族是德语人,可是瑞士德语是一种“深喉咙”的方言,说所谓标准德
语的德国人听不懂瑞士方言,就好像我们说国语的人听不懂闽南语一样。瑞士是个
小国,对地大物博人多的紧邻德国,一方面唇齿相依,一方面戒慎恐惧,唯恐自己
的文化受到大国强势的影响。瑞士人保护自己的方言,像园丁保护玻璃房里的奇花
异草。方言是他们的“国语”,用在法庭上辩论,在国会中议事,在商场上谈生意,
在卧房里说爱,在大街上吵架……
来到瑞士的德国人在背后说:这种方言能叫德语吗?难听死了,简直是种喉咙
的病!他们冲着你的面,就是不肯说一句标准德语,明明知道你听不懂;他们摆明
了——就是不喜欢你德国人,怎么样?!
加拿大讲法语的魁北克,火气可更大了。四周围全是说英语的人,魁北克人一
直在困守围城的精神恐怖中生活,为“妈妈讲的话”战斗。你知道吗?在魁北克,
一栋房子的外面若是有英文招牌,主人可以受法律制裁。连英美国家的商业机构,
譬如纽约银行,到了魁北克都只能用法文翻译出来的名称。可怜了住在魁北克境内
讲英语的少数民族,在九百万法语人口中占了百分之十一,这些饱受委屈的少数民
族中的少数民族,只有一条路:走!每一年有两万英语人离开魁北克这个家乡。
魁北克人因为对英语强势文化反感,所以把语言问题提升到意识形态的抗争层
次,使境内的英语少数民族备受压力。讲闽南语的台湾人因为对北京语强势文化反
感,所以把语言问题扩大为意识形态的抗争,使境内的外省“少数民族”忐忑不安。
可是,任何冷眼旁观的人都知道:魁北克让大量英语人流失的作法非但不公平而且
愚蠢地伤害了自己,难道不能避免别人已犯的错误吗?不喜欢瑞士的德国人可以回
到德国,受排挤的魁北克英语人也可以卷了细软一走了之,大不了到邻省换个工作
罢了。可是,你要台湾的外省第二代去哪里呢?
比较聪明的可能是瑞士人。他们把自己的“土话”提升到“国语”的地位。任
何人在任何场合都可以大声说“妈妈讲的话”,讲得理直气壮,口沫横飞.满足了
每个民族和部落都需要的自尊感。用在有德国人的场合,更可以发挥同仇敌忾的同
胞爱,抵御强势的中原文化。可是,瑞士方言毕竟是少数人的语言。不出五百万吧;
讲标准德语的,在世界上却将近一亿人。一个文化要成长茁壮,光凭自尊感和同胞
爱显然不够。讲“妈妈的话”的瑞士人,眼睛读的、手写的,却是那傲慢的、令人
讨厌的、强势中原文化的语言:标准德语。
奇怪吗?一点儿也不。就说作家吧!一个瑞士作家若以他“妈妈的话”写一本
书,只有五百万人看得懂,若以标准德文书写,可能的读者却超过二十倍。很现实
的:如果瑞士最知名的两位作家,弗瑞叙和杜仁马特,不是以标准德语写作,他们
是否会享有如此高的文坛地位,就很难说了。另一方面,也由于瑞士人不将自己从
广大的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