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欧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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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欧洲- 第4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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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泄的目标。他怎么样可以轰轰烈烈地干一下,让全世界为他震动?有什么东西,
在这个社会里,是绝对绝对碰不得的,一碰就要天崩地裂?答案太清楚了。在德国,
强奸、放火、杀人、抢劫,和任何其他社会一样,都只是一般社会新闻,连乱伦、
杀父杀母,都只是犯罪学家和社会学者关怀的小领域。在这个国家,只有一件事能
造成轰轰烈烈的效果:那就是杀人,而且必须是杀外国人。

只要杀的是外国人,肯定上的是第一版头条新闻,而且不只是国内新闻的焦点,
也是国际媒体的宠儿:街头巷尾,莫不谈论,举国为之震动。

牵涉到排外事件的德国人,百分之七十是二十一岁以下的青少年。这些青少年,
和极左的赤军不同,没有组织的带领也没有政治理念的支持。他们多半来自低收入
阶层,失业,失学,酗酒。去年纵火杀人的十九岁青年拉尔斯,来自一个破碎的家
庭,母亲在他九岁那年自杀死亡,他就在扶养中心长大,一向是个问题儿童。五月
犯案的是十六岁的克里斯强,没有父亲,母亲常换伴侣。他解释自己恨外国人的动
因:母亲从前有个情人,他很喜欢。那个人经营的加油站有次被人抢了,据说是被
外国人抢了。克里斯强被警方逮捕时,烂醉如泥,不省人事。

看德国的排外风潮,必须有这么一个历史焦距:在对纳粹历史进行自我批判的
过程中,德国文化形成了一个绝对的禁忌。对禁忌挑战,不管是理性的或盲目的,
其实是青少年阶层的特色。九十年代由青少年主导的反外风潮,究竟有多少是属于
法西斯理念的推动?有多少是属于青少年对一个庞大禁忌的盲目反抗?还等时间来
澄清。不考虑这个禁忌形成的历史背景而遽下断语:日尔曼民族主义复苏、希特勒
精神复活、纳粹主义横行德国等等,恐怕都是未经深思的危言耸听之辞。

值得担心的是,危言耸听造成影响,将原来已经森严的禁忌再加几道锁,而导
致更强的反弹。每次事件发生,就有人提议将所有极右党派指定为非法集团,以杜
绝影响。真那么做了,无非使地上活动转流地下,更难监督和控制。禁忌不化解而
增强,犹如在发炎的肿块上涂辣椒水,恐怕只能诱使青少年更想狠狠咬它一口。

以“平常心”看待德国的排右暴力?欧美各国尚做不到,德国人自己也做不到。
事件发生,德国正派媒体极少自我辩护说,他们英国美国法国种族问题一样严重云
云.反倒只是不断地自我鞭策,讨论如何让外国人可拥有双重国籍、如何给予外国
人投票权、如何教育下一代更宽容……这种“好孩子”的反应举止,也和那个禁忌
有关——德国人必须做个世界村里的好孩子,他必须被打不还手,被骂不回嘴,理
性而自制。

任何心理学家都可以告诉你,在这么强大的制约压力之下,那个好孩子不变成
问题儿童才怪!事实上,杀人放火的拉尔斯和克里斯强就是九十年代的德国问题儿
童。就欧美其他各国来说,德国人的集体罪恶感或许是驴背上一个包袱,压着不让
它乱蹦,可是包袱太重,驴要反抗闹病的。

写到这儿有不舒服的感觉:这么说,日本那头驴子可更理直气壮地不驮它该驮
的包袱了!?


   国破山河在
   ——知识分子的心灵流亡



   1



4年了! 你怀念那个从地图上消失了的国家吗?“选择西德或是东德,”东柏
林长大的作家史勒辛格说,“就譬如要我选择霍乱或是鼠疫,选择一个豪华的或是
普通的大黑坑……”东德不值得怀念,统一更不值得庆祝。只是每当电视上西德人
将东德说得如此不堪,好像30年的人生都是一场不好笑的笑话,他就觉得彻底的受
不了。

“西德和东德只是金钱的结合, 新婚夜或许有几度性高潮,接下来的4年却是
夜夜强暴。老实说,我并不在乎东西德的结合,只是头痛怎么结合了就无法再退出!”



   2



东德时代炙手可热的作协领导康特说:我不跟你虚伪,坦白地说吧!对,我不
得不怀念那被抹掉的国家,而且一丁点儿也不后悔曾经为她投入一切。

当年康特的书风行一时,东欧各国争着翻译抢印,还是全国莘莘学子的必读作
品;现在,书绝版,没有人愿意再印。

不是由于言论箝制,而是,改朝换代之后,人的价值观和品味也翻个了,没有
人还认得出作品的意义。

他所怀念的,其实不尽是独裁政治或共产制度,而是他自己的意义和重量;可
是他自己的意义和重量,只有在独裁政治和共产制度中才能浮现出来。



   3



反资、反美、反霸权、反跨国公司、反殖民主义、反消费主义、认同第三世界
…….

你在说陈映真吗?






不是, 我在说海涅·穆勒(Heiner Muller),东德时代首屈一指的剧作家。
身为东德这个社会主义国家中的精英,他曾经反资、反美、反霸权……现在,那个
主义国家从他脚底下被抽走,他仍旧反资、反美、反霸权……只是,现在,所有他
反对的东西:资本主义、美国、霸权、跨国公司、殖民侵略……全部化身为德国的
统一。对穆勒和其他许多社会主义栽培出来的精英而言,德国的统一,是以美国为
主导的西方国家扩展霸权、推广殖民的策略运作的结果。

1989年革命前夕,就有作家发出警告:“我们输了,就要被麦当劳吞掉!”东
德的主义果然“输”了,诗人遂发出叹息:



  社会主义走了,约翰走路来了!
  Sozialismus geht,Johnny Walker Kommt!



约翰走路代表了西方所有的罪恶。而这充满罪恶的西方文明(文明,注意,不
是文化),却要吞噬掉远远比它优越的德东文化。

究竟什么是德东文化呢?东柏林的精英告诉你:德东文化是质朴自然的、生机
活泼的、开放诚恳的、重精神不重物质、讲合作不讲竞争的、不造假不媚俗的。西
方文明(德西,只是美国集团的一部分,没有独立自主的个性,所以不必单独称德
西文明),则由于高度工业的发展,是雕琢假造的、呆滞单调的、虚伪做作的、重
物质不重精神、讲竞争不讲合作、庸俗而诌媚的。

怀旧,尤其是思怀一个永远沉沦的旧,使这些昔时精英不愿意承认,或许在两
个强烈的黑白对比中其实有一大片复杂的灰色地带。捧着受伤的感情,他不愿意承
认:不管是东边人还是西边人,或许大多数的人其实都藏身在那个说不清的灰色地
带。

可是,要承认这个灰色地带,对一个自尊受严重损伤的人来说,真正是情何以
堪!什么都失去了,谁还忍心去吹灭他头上那一圈道德的光环?



   4



所有的革命都是误解的结合。

东德的精英作家掌着大旗走在群众前头,倾盆大雨中跃上临时搭起的木架对群
众讲话,他们心里想的,是自由、民主、尊严(当然,也有许多人心里和嘴里是两
回事,那也不值得大惊小怪)。出于对一个乌托邦的不满,名之:社会主义,他们
呼吁建立另一个乌托邦,名之:有人性面貌的乌托邦。

群众热情的、激昂的回应,使作家感叹,觉得他拥抱了土地和群众,也被群众
和土地拥抱。他并不知道,热情激昂的群众心里所想的,不是有人性的乌托邦,而
是,唉,而是吃香蕉草莓奇异果的自由。是为了香蕉草莓奇异果,人们踩蹋了柏林
围墙。



   5



东柏林作家的怀旧,是一种腐败。有人说。

他们怀旧,因为他们是专制政体中的特权分子。作协在后面撑着腰,他们有使
自己觉得重要的作家餐厅,有直接接触权力核心的管道,有异议者梦想不到的发言
权利……可是他们的特权,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上。他们怀旧,证明他们腐败。

我觉得不这么简单。我是说,道德的棍子别下得太快。东德“亡国”以来,东
柏林书摊上突然充斥着童年的书。现实生活的残酷,使人往过去寻找慰藉,恐怕是
人之常情。回顾过去,往往有心理治疗的药效,因为梳理历史能帮助困惑的人厘清
现在、窥见未来。国破山河在的东德作家突然开始缅怀童年——一条河、两株老树、
织毛衣的老奶奶、呼喊喂鸡的母亲——将破碎山河用童年的色笔重新组合、复原。
让它发出朦胧的温柔的光彩,你说是腐败,我说是作者和读者集体治疗不可或缺的
一步。

在国破山河在的最痛苦的时刻,童年的记忆会在每个人心深处点亮一点光。



   6



更何况,东柏林所怀念的旧,不见得一定是那个如今已失败了的政权(从前,
许多人以能和那政权代表握手拍照为荣)。他们可能只是模糊的、感性的,怀念一
段无忧无虑的人生。

东德,是一个巨大的幼稚园;人们的生老病死鳏寡孤独全部由国家照顾,犹如
穿围兜吃手指的孩子们把一切放在老师的手里。社会主义国家的百姓没有失业的恐
惧,幼稚园的孩子们也不怕时间到了有谁会吃不到点心。孩子们无忧无虑,东德百
姓过得也是免于匮乏、免于恐惧的日子。当年,除了政治恐惧之外,他们什么恐惧
都没有;现在,除了没有政治恐惧之外,他们什么恐惧都有——失业、房租、水电
费、不安全的未来……

谁不怀念无忧无虑的时光——管他妈的哪个制度?!

东柏林人怀念共产党政治的东德时代,你不能因而说腐败,就如当年有些台湾
人怀念日本天皇统治的日据时代,你不能因而说他奴性,一样的道理吧1



   7



统一之后,德国开始追究东德秘密警察的活动,调查所有曾经和公安部合作的
线民。穆勒说,这种“秋后算帐”是一种卑鄙的阴谋:西德试图籍此制造东德人的
集体罪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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