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袖内拈出信,黛玉望了他一眼,匆忙拆开封蜡。纸面经久发黄,想来是很早前写下的。只有短短数行:“穷途皆有定,离合岂无缘,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
字迹干净秀致,极俊气的蝇头小楷。愣怔看了阵,黛玉将信按在心口,几乎将嘴唇咬破,忍了又忍,眼角蓦然有一股热流滑下来。
“是云丫头,”黛玉微微抖着肩,隔了很久道,“往日她还嘲我心窄,原来自己也是个没福命的,落到这步下场……”
水溶无意安慰她,只低声说:“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不论如何,这都是天给的路,你帮不了她。”
“凤嫂子他们,也还好么?”
“不好。牢狱中多有刑拷,好些熬不住折磨,相继都死了。活到当下的,也不过十余个人。”水溶话到此处,忽然顿住声,徐徐扫了她一眼,“别人也就罢了,怎么独不见你问宝玉。还是姑娘爱之深,责之切,不敢问他的下落?”
黛玉心头一紧,却没有预想中的动容,只低眉道:“问不问又有何用,我便问了,来日你们也不会饶过他。”
察觉到她话中异样,水溶的神色不由冷了几分:“你这是在怨我么?怨我见死不救?若不是为了你……你见宝玉可怜,活着比他可怜千百倍的人,不知还有多少。他如今早有家眷,有什么值得你牵绊不放?”
“王爷何尝没有家眷?”黛玉截断他,“你费尽周折,将我从廷尉手里救出,难道便是好心?你们这些个人,结了帮把罪名推倒贾家头上,这会子又来充什么好人?”
水溶胸口剧痛,心中又是苦涩又是酸切,一时间笑起来,分不清似嘲弄还是悲叹。
“好心?自然是没有的,本王难得糊涂一回,你不领情也罢。但今日有句话,你不妨记下——从今往后你便是本王的妾室,除此而外,再没有其他身份。”
他悠悠地点头,不再说什么,推门走了出去。身后传来几声咳嗽,静了半刻,黛玉握住发抖的唇角,仍然僵立在那里。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脸谱化,其实我觉得林妹妹是左倾分子,想把她这块百炼钢化成绕指柔,很难。
还有放了大家鸽子,大家尽情砸吧,还有人看么……
☆、拾肆
“咱们行个令吧,拿住了罚酒吃!”
“不好,快打回去。大呼小叫的惹人厌。不如……掷骰子占花名儿,又雅又体面。”
“这玩意虽好,人少了没趣。林姑娘,你也来掷一个?”
竹雕的花筒,抱在手里摇一摇,哐啷,一根细长的象牙签子砸在脚边。
“你们瞧,这上头写着‘越女暮作吴宫妃’,我说什么呢,咱们家摊上两个王妃,难不成又要出一个?”
“颦儿这小蹄子,平日里说亲道热,临到关头,自己享清福去了……”
她把签子猛得掷在地上,心里说着:这不是我的,全都是哄人的。却听耳边有人唤她,声音飘游不定,像是隔着极远的空谷,隐约听不真切。回头见白茫茫的芦花荡,遍野无穷,一眼望不穿那尽头。她脚下不由快了,走走停停,抬头见河岸边有个人,不正是宝玉的模样?
黛玉悲喜交加,胸中似有火炭填堵,满腹的委屈都有了着落。一步步移过去,伸手去拉他的手臂,宝玉摇了摇头,不住朝后退:“以往我怕你哭,怕你累,谁知是白操了这份心,你尽管跟他去,权当我死了。”
她听了气怔在那里,辩道:“你且站住,我何尝变心了?不过来住几天,你就恼到这个地步。来日我死了,是不是才遂了你的意?”
宝玉撇了下嘴角:“罢了罢了,似这般成日里闹,作践的又是哪个?你嘴上刻薄,对他就没有半分真心?他既恋上你,怕也不会好过,又是一个可怜人……”
黛玉一言不发,只是硬着性子看他,那种种语气神情,竟像个从未谋面的陌生人。原先心里的恼火,仿佛被数九寒天的一瓢冰水浇熄了,只剩下彻骨透寒。说话间宝玉甩开她的手,转身滑进河里。黛玉紧捂住嘴,吓得惊魂失措,她拨开苇丛拼命去捞,不防自己也陷了进去。
泥足越陷越深,已然遍寻不到宝玉的半分影子。忽然触到什么,她用力将那人拉上来,拂去他脸上的污泥,没承想却是水溶。淤泥越围越紧,压得心头万分气闷,恐慌中不知从哪摸到一把刀,一下、两下……她狠狠刺了十余下,水溶敞着衣襟,低头指着自己鲜血长流的胸口,黯然一笑,仰身向后张了过去。
波心暗涌,触目只见满塘鲜血,连个漩涡也瞧不见了。
咚,一声沉郁的钟鸣,黛玉睁开眼,涔涔满身薄汗。
“姑娘?”紫鹃听见动静,掀开月白色的斗帐。玉炉里青烟依旧,慵懒地升腾。黛玉闭上眼,在心中镇定了一刻,才明白不过是场噩梦。她怔仲地张开手,掌心那触感还在,恍惚真有把刀曾在手里。
都说孽由心生,原来……竟这么恨他么?可梦境中宝玉那番话,又是平白无故,因何引起的呢?她怫然坐在榻上,想了一会儿,仍是空荡荡没有着落。
捱到中宵,她忽觉得身上烧起来,朦胧中唤紫鹃掌灯。待紫鹃用蜡钎挑了明烛,火光一照,只见黛玉裹着衾被,整个人蜷缩在床角里,越发显得可怜。这屋子背阴受潮,偏赶上绵绵不断的秋雨天气,冷的冰窖一般。
紫鹃下意识探了探,顿时也慌了手脚。她额头上一片滚烫,腮颊浮起两团薄红,是极凶险的征兆。病得这样厉害,人怕是早已烧糊涂了。夜半三更的,慢说去请郎中问诊,就是弄副好药也困难。
忧心忡忡地等了阵子,紫鹃再也坐不住,起身就要往外走。黛玉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别去……何苦去讨人嫌……”
紫鹃急得直跺脚:“都什么时辰了,姑娘先躺着,我这就去请王爷来。”
黛玉病得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只抓着她袖子说:“不准去求他!”紫鹃一时愣住,来不及顾虑太多,哄得她沉沉入睡,匆忙提着灯笼出来。
夜雨敲窗,一阵阵风急云重,映着陡然窜升的红焰。案头那对描金花烛,眼看即将燃尽,烛前的人百无聊赖地坐着,拔下发间的金簪,拨了拨灯芯。
“不等了,把这些菜撤下去吧。”罗氏摇头,看着桌上原封凉透的菜肴,微叹了口气。听说今□□事少,她特意命人备下筷箸,多添了几样菜色。左等右盼从黄昏到中宵,也不见水溶的踪影。
“娘娘再等一等,回头王爷来了……”
“他不会来了。”罗氏放下一副金镶牙箸,语气极为淡静。
畹芸见她郁郁寡欢的神情,只在边上小心伺候着,招呼人来收拾碗碟。过了半晌,罗氏突然问:“王爷这几天宿在哪儿?”
随侍的人忙低下头,回道:“王爷说书房里清静,让小的收拾了床铺,晚上在那过夜。”
罗氏满意地“嗯”了声,又问:“西跨院那边,王爷没有去?”
“没有,奴才按主子的吩咐,一早派人跟着,自从上次回来,王爷再没见过林家那丫头。”他耷拉着眼皮,连头也不敢抬,“奴才说句暨越的话,她那病怏怏的身子,再怎么折腾也成不了气候。万事有娘娘在,何必较这个劲。眼下最要紧的,是想法子拢住王爷……”
罗氏忍不住大动肝火,手一挥,桌上的茶器全被扫到地上:“我有什么法子?他为了那个妖孽,连命都不顾了,我如今说的话,他还肯信吗!?”
随侍惶恐地低下头,紧紧闭着嘴。晚风扑开窗子,藕荷色的帐帘起起伏伏,仿佛衣袖在不住颤抖。畹芸上前抚着她的胸口,一面给她顺气:“主子想到哪去了,许是王爷案牍劳累,抽不出空闲。您没听福牙说,他连西跨院也没去么?”
罗氏吐出一口气,慢慢压下火头:“嗬,这也奇了,那地方又不是长门永巷,怎么还没得宠,倒先失宠了?”但见她牵起唇角,透出一丝难得的笑影。
那笑似水无波,畹芸在旁偷眼窥见,忍不住一哆嗦。
这时门上的珠帘,窸窸窣窣晃起来,外头有人嚷道:“不成,你不能进去。”
“我不管……我要见王爷……”
屋里的人俱是纳闷,罗氏朝婢女努嘴,示意她出去看看。不消片刻,婢女挽了帘子回来,面上略有些怯:“回娘娘,是紫鹃来了。”
“半夜三更的,她来折腾什么?”畹芸抢白道。
“她说,”婢女舌头打结,磕磕巴巴:“说……说她家主子病得厉害,这会子要见王爷……”
罗氏沉默了一刻,气定神闲地淡淡开口:“打发她走,就说都歇了。”
那小婢还在踌躇不定,畹芸狠狠训道:“没眼色的东西,还不滚下去!吩咐掌房,一记药也不许给,纵使有药也不能给她们糟蹋。”
约莫过了半柱香的功夫,小婢苦着脸出来,见紫鹃还守在门口张望。雨势越发大了,满耳尽是“哗哗”水声,紫鹃索性丢开灯笼,也不管磅礴的大雨,急急忙忙迎上去:“怎么,见着王爷了么?”
小婢女摇头:“都歇下了,姑娘明儿再来吧。”说罢拎起裙子,回身便走。
紫鹃拉住她的胳膊:“这位姐姐,人命关天的,你好歹再去通报一声。”
小婢听到这话,满脸尽是无奈,以忍无可忍的口气道:“求我管什么用,你就是哭出两缸泪来,那头也没有法子。实和你说罢,王爷为你那主子,这两天跟王妃呕着呢,趁着天没黑透,你赶紧去书房找,保不准人还没睡下。”
紫鹃在心里打定主意,当下辞了谢,一气冲进瓢泼的雨地中。
夜深,残灯落碎花。
内堂光线昏暗,一盏银釭默默燃着,随着煎熬,无语摇曳。书房里寂冷冷的,只听得廊下落雨的声音。男子歪头握着花剪,正在摆弄一盆兰草。经心修葺了杂叶,再培上新土,原本病弱的花苞精神不少,渐渐有了生气。
“‘兰溪春尽碧泱泱,映水兰花雨发香’,杜牧之这句诗,倒是配得起王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