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脆声乍响。水溶来不及闪躲,面颊上实实掴了一掌,脸色阵青阵白。
黛玉忿忿盯着他,这巴掌搧得不轻,连她自己都怔住了,半晌没有做声。
是夜寒风敲竹,轻轻弹在窗槅上,帐子外头那盏灯,“扑”地熄灭了,静得只听见呼呼的风声。在这刹那,清冷的时节里,此刻的伤感透心彻骨,仿佛从四面八方,突然汹涌地淹了过来。
水溶甚至来不及想,一下子抱紧了她,把她往怀里深深搂去,好像那不是人,只是一缕风,在他二十五年短暂又难熬的生命里,头一回真真切切的拥有过。
呼吸擦过耳畔,炽烈如铁,他的唇齿向上游动着,顿觉得血气上涌,胸中升起一股无名恼意,似是燎原烈火,越发不可收拾。长久以来,他始终感化不了她,偏是个无底洞,总不见填满的一天。
你是谁,真的是颦儿吗?她怎么会如你这般刻毒,这样一次次耻笑我的情意。
为何我品貌不输于他,才谋不下于他,只因你们两小无猜意缱绻,梅影横窗共墨笔,我却夜夜辗转、求之不得,活该连他的影子都做不成?
烙在唇上的吻,几近撕咬,仿佛发泄着什么忿恨与怒意,与其说恨,更像是某种无可救药的自弃。偎在怀中的女子清柔怯弱,正如她此刻发抖的腰身,只要这么用劲一捏,就会碎了吧,她若能揉碎在自己手心里,化进骨血该多好?
“你、你放开……”黛玉呛了口气,痛得连眼都睁不开。她不断挣扎,拼了命似的厮打撕咬他的手臂。好象又回到那一夜,身陷泥塘的梦魇里,越坠越深,心也跟着一阵阵往下沉,直到永不见底的深渊。
水溶并不理会,只将面孔深深埋在她颈项间,放纵地吻下去,胡乱摸索着,一颗一颗解开她襟前的扣子。自从入秋以来,他也有半年没近床笫了,此时情欲似渴,胸中火燎一般烧起来。酒气在唇齿间来回涤荡,杂着越来越浊重的喘息,烫得要命。
趁着沉迷之间,黛玉在身下四处摸索,正好摸到那根绾头的簪子,指尖攀上他清削的肩膀,她连想都不想,用尽了全力狠命扎下去。肩窝上微微一痛,转眼便沁出蚕豆大的血珠子,水溶猛然抽了口凉气,可他只是咬牙忍着,一下、两下……直到她精疲力竭地松了手,慢慢地,从他臂怀里溜下去。
“好了,你再这样,赶明儿我真要看太医了。”
水溶抚着她的头发,如同温言抚慰着一个孩子。黛玉伏在他胸膛上,动也不动,眼角忽然沁出泪,终于滚滚地落下来。她现在倒是不常哭了,偶然半夜醒来,望着檐下如注的雨逐渐出神。那些惊悸的梦,却一直没有断过,梦里总还是以前的情境,放风筝、饯青神、占花名儿,只有宝玉那阴沉如云的脸,越发看不清了。
水溶俯下头,去吻她皎洁的额角,清浅紊乱的呼吸,在耳畔不断放大,她这次没有躲,甚至迎上去缠住他的脖子,像两个同病膏肓的人,再难抵挡最后那一夜温存。
叮,极轻的一声脆响,那支染了血的金钿簪子,终于从攥紧的手心,滑脱到地上。
很久很久以后,天色不胜慵懒地亮起来,鹅毛般的絮子掠过窗角,下雪了。
听着外头怒号的风,黛玉睁开了眼,仰面是苏枋色的平纱帐顶,她就那么躺着,帐子吊起了一半,帘钩在视野里泛起蜜金的光。这屋里太静了,静的有些发堵,连呼吸都浅得听不见。
一双颀瘦的手臂拥过来,带着热涔涔的汗意,将她整个人揽在怀里。那样轻柔的力气,像是害怕箍疼了她,只是松松地圈在身侧。她动了一下,不耐烦地从他怀里挣出来,依旧翻身欲睡。
“怎么了?这又哪里不舒服?”静过片刻,耳边的声音低低问道。
她疏懒地闭着眼,对他道:“没什么,想是我畏寒的毛病又犯了。”
“哦,你既有这个病根怎么不早说?”水溶明知是她扯谎,也不计较,想了一想道,“这里太冷,断不能再住了。明儿让人把萼绿馆扫出来,那边清净人又少,过些日子梅花就打苞了,更何况……”他不觉一笑,嘴唇触到她的耳鬓,无限爱怜地蹭了蹭,“更何况离我近些,也好天天去看你,你说可好?”
黛玉蹙起秀眉,骤然觉得颈根上有点发麻,仿佛还残留着他咬啮过的痕迹。他的脸孔离得那样近,几乎要压上她欲启的唇,一滴汗迫不及待地匝过来,象条腻滑的小蛇,在她脸上淡淡洇开。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还不等答复他,唇舌又欲生欲死的纠缠起来。
雪下得疯了,满室清寒如许,如遍地的月光,澎湃的风扑在隔窗上,卷挟着无数冰花,发出呜呜声响,亦像是兽物喉咙中压抑已久的痛吟。
映着莽莽雪色,天地都覆了一层萧瑟,墙头那枝初绽的小寒梅,在幽影深处吐着芳气。等一切静下来,水溶慢慢抬起身,拾起衣裳披在肩上,回头看她横卧在青纱帐里,黑鸦鸦的秀发在荷叶枕上铺开,似乎睡得正酣。
他拈起一缕乌发来,在指间绕了绕,突然止不住地想:要是有个孩子就好了。
这念头让他慵淡的笑起来,转眼又觉得荒唐至极,也只是浮光掠影的一瞬,便抛在了脑后。等他推门出去,黛玉停了好一会,才迟缓的扶着床缘坐起。昨天那支簪子还在,她顺手捋了捋松散的头发,用力绾紧了,不防却滚下两行热腾腾的泪。
只要宝玉不死,拿什么换都是值得的,对么……
这样安慰似的想着,她一面揩拭了湿润的眼角,心里才觉得好受点。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这粽子迟了点,可还是个肉粽子嘛……
大家别问我是去南非还是去北极,总之是坐船去了~
仰天长啸三声,俺是边打鸡血边擦鼻血,这是河蟹号飞船,大家旅途愉快~
☆、廿壹
一连三天,大雪下得又密又急,正值腊月当季,当真落如席盖大小。罗氏命人扫出东边的萼绿馆,另僻了几间山房给黛玉闲用。
这萼绿馆原是水溶少年时候,读书养静的地方,虽说不大,也是三四进的宅院。里头厅堂暖阁一应俱全,格局相当工巧,毫不见富贵人家的铺陈之气。
不懂的人只当王府清简惯了,背地里笑话的也有,他们哪知道单那假山嶂子的石头,就是当年徽宋营建艮岳所用的花石岗,花了大价钱,不惜从湖广两地千里迢迢的运来。更别提园里成山成海的白梅树,都是江宁巡抚从孙陵岗上选的老梅,拿运夫的话说,那银锭子就跟活水一样哗啦啦的,转眼都不知道流到哪去了。
“夫人你说说,哪里的梅树不一样?非要花这么多冤枉钱,可给折腾死人了。”管花圃的婆子将黛玉领进来,引着她过了穿山游廊,拐过三四道弯儿,迎面一排水磨青墙。隔着墙上的砖眼,远远可见圃里花开得正盛,郁香扑鼻,只觉得寒彻沁骨,浑身顿时凉生生的。
“依我说市面上香料缺的利害,种些蔷薇月季,卖到铺子里也值几个钱。再不然,种个大槐树,咱们夏天里还好乘凉呢。不知道爷是怎么想的,专拣这难伺候的养,一年也就盼这几天看头……”
“论理梅花是不好养,”黛玉折了一枝,用帕子垫着花苞,低头嗅了嗅,“不过我看着好,费点儿功夫也不值什么。”
那婆子听罢了,只管抿着嘴笑:“嗳呦呦,夫人到底是富贵人,哪清楚这里的门道。我瞧它颜色浅,味儿也不大好,不如那些马郁兰、百里香,隔着大老远都闻的见。”
紫鹃一听就笑,道:“这位嬷嬷,你不晓得香也分君子和小人?茉莉味道大,比佛手可差远了。俗话说真酒无苦,真水无香,这梅花儿的好处,偏就在有意无意之间。”
“可了不得了,少夫人调养出来的人,到底不一样,紫哥儿跟着你们主子,没少读好书吧?”
紫鹃不好应她的话,倒不好意思起来:“嬷嬷别笑话我,不过是常听姑娘念的,我心里头羡慕,跟着学学舌罢了。
“哪里是笑话,我们这些粗人,成日家和锄头打交道,想学还学不来咧。只是这花儿宠得也太娇了,惯的越发难伺候,你看它病怏怏的,杆子不直苞儿也弱,一点风都禁不得,怕是挨不到开春,早早就谢光了。”婆子一面唠叨着,一面将阶上的积雪扫开。
黛玉本不说什么,听了这话,便停下脚步道:“那也看什么人伺候了,这病梅是有缘故的,‘梅以曲为美,直则无姿’,你们只管养着它,却不懂它的好处,凭什么叫它白白开了一冬,倒让你们取乐儿?”
那婆子早听过她素日的性情,不是好相与的,闷着头继续扫雪,也不敢再插嘴。
紫鹃忙上来解围,为她打起帘子道:“姑娘,别光顾着说话,仔细脚下滑了。”
顺着台阶走上来,黛玉揭去披巾,一手拂开扑面来的落花。花瓣只有指甲盖那般大,轻薄如吹粉,混在白茫茫的雪帘里,倒是难辨出真假。
进了堂屋,炭盆生得极旺,铺了条大火炕似的,满屋子哔哔剥剥的轻响。黛玉解了斗篷,里面只裹了件银狐坎肩,素色窄腰短袄,稀疏的雪影映在袖襟上,衬得越像是半透青的霜花。她站在那里,也不急着坐,只是先试着看了看,四处环顾了一遍。
这房里还真安静,应着窗外不断狂撼的风,仿佛隔绝在整个世间之外。想这天气,拢着火盆,折几枝梅花,来上三两杯热腾腾的小酒,是何等赏心乐事?不知道这屋子的主人,当年寒窗读书的时候,又是什么样的光景?
她摇头笑了笑,在东壁的炕桌前坐下,等丫头们过来沏茶。
“你们王爷上哪去了?”
“夫人还不知道吧,腊月里正是冬狩的好日子,前几天冯大爷来,吵着要去铁网山上打围,今儿早备了马车,没等天明人就走了。”丫头捧着一只如意盖碗,端端正正的跪在跟前,“王爷临走前说了,遣奴婢过来服侍,夫人有什么吩咐,只管告诉烬香便是。”
黛玉接了茶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