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醒来时,不知身在何处,却早已经再世为人了。
“我这辈子没有信过任何人,唯独信了你。”他顿了好久,抬手拨开她额头的乱发,“从今后,只要你安心留下来,我许你一世荣华,半生无忧。”
“不,什么荣华富贵,我都不要。”黛玉揽住他的脖子,声音低低的,“我想通了,你能给的都给了,原本也给不了太多。可是水溶,除了你,我什么都没有了……”
“嗯。”他低低应着,将头埋在柔软的乌发里,纵容地吻她,“你有我就够了。”
☆、卅壹
午后日头正盛,还未到端阳节,天就已经这样热了。
窗子半敞着,光阴从树缝间细碎地筛了下来,映着半池新荷,无数荷叶连绵起伏,贯穿成一片重重涌动的碧海。
“这天儿真是热。”韩琦从怀里掏出手巾,擦了把额上的汗。身旁的冯紫英故作嗓子不舒服,咳了两声,底下顺手顿了顿他的衣角。
“有什么话,不妨直说,不必吞吞吐吐了。”水溶转头看他,眼中并没有苛责的神色,只是等着他开口。
冯紫英为难的道:“是这样,前几天刑部又翻案了,原先的秋审,改成了朝审,再拖下去,只怕会夜长梦多。”
“不是早就结案了吗?男子微微蹙起眉头,若有所思道,“这个周纶,又耍什么花样。”
“怕不是他,定案的文书都已批下来,就是他想翻,也没那么大胆量。这后头必有人指使,施了重压,他吃不消,才召集三堂会审。”
“是呀,这事儿我在营里也听说了,闹得风头挺大。”韩琦也点头附和。
水溶怔了一下:“怎么会这样?不是早就打点好了,刑部、大理寺且不说,连御史台都吃了银票,怎么能说翻就翻。”
冯紫英道:“他们吃了现银不假,万一有人给的更多,难保不会变卦。王爷想想,前阵子为‘乌茶案”的事,差点闹翻了天,皇上念在东平王是三朝元老,才没有追查。此事皆是因王爷而起,他们既有了这个由头,还会轻易放过不成?”
韩琦也道:“对啊,加上太液湖的工程,原本是忠顺王揽下来的,王爷既然力言不让扩建,那不是断了他的财路,这一来二往,他哪有不嫉恨的……”
“罢了,我知道了。”水溶摇了头说,“河工历来是笔大开销,那边军费都不够,哪有闲钱供他们漫天要价。忠顺王这个老东西,胃口太贪,断了他的财路也不亏。只是‘乌茶案’上,确实怪我失察……这步棋……到底走错了……”
“那,还有没有挽救的法子?”
水溶不做声,一时连蝉鸣都骤然停了下来,安安静静,什么喧嚣也没有了。他看着池面上临风起伏的荷叶,出了会儿神:“要说补救,也不是没有法子。你们想想,现如今,知道宝玉下落的,还有几个人?”
冯紫英沉吟片刻,和韩琦对望了一眼:“除了我们,就剩下柳二郎和贾芸、倪二……王爷是说,不会怀疑到他们头上吧?”
水溶脸色微变:“我自然信得过他们,柳二郎萍踪不定,必不会乱说。可是贾芸、倪二都是市井上的人物,万一被刑部追查下来,就怕熬不过那一关。”他偏过头来,一双清水似得眼睛微微眯起,“我的意思,你们可明白?”
被那眼风扫过,两人不觉起了颤抖,像六月里泼了桶冷水,兜头浇下,说不出的寒意侵人。冯紫英沉声说:“那倪二是出了名的酒鬼,哪天酒劲上来,保不准会胡言乱语。只是贾芸为人颇滑头,又开了几间铺子,三街六巷都知道他,做起来,怕不太容易……”
水溶听他这般说,脸上反倒笑了,静静道:“你怕什么,往常比这难万倍的事情,做起来都不手软,这会子倒菩萨心肠起来了。”
冯紫英被他说得有些愧意,往韩琦那边瞟了一眼,仿佛不知如何是好。水溶落了笑,却听他不紧不慢地道:“眼下这个时候,若是狱神庙事发,我们就全完了。”
那两人不由有些发寒,相互张惶地对视了一眼,心里都有了决断。
韩琦性子急躁,脱口就问:“我只是不懂,王爷既然明知是错,当初又何苦要下这烂泥潭。污了自己的清名不算,倒要赔上多少无辜人的性命。你到底求着什么,你——”
“别问了。”水溶决然打断他,冷透的声音里存着几分回避,“我的这份心思,不求人懂,也不想叫人懂。你们自去办吧,一定记得,要做干净。”
送他们走后,眼看已经过了午错时分,水溶一个人坐在池塘边上,静静发了会儿呆,逗弄着池中锦鲤游来游去,那么自在,片刻之后,不觉自嘲地恍惚笑了。
“在看什么呢,这样好笑?”背后衣声窸窣,伴着极慢的脚步,有人轻轻走了过来。
他这才听到了动静,转过头来,见是黛玉立在身后,近日暑气渐盛,她又是最怯热的,只穿了件薄绡的轻罗衫子,手里执着一柄白团扇,闲闲摇着,腕上那双钏子随着起伏泠泠作响,极融的淡翡色,越发衬得如皓似玉。
水溶见是她,心中的郁气顿消下去些,对着她笑了一笑:“没什么,我左右无事,坐在这里歇歇。你怎一个人出来了,也不叫个丫头陪着?”
黛玉见他满额是汗,便掏出绢子来,边擦边道:“不是你们说,要多出来走动,闷在屋里也是闷着,我就想出来走走,看看你也不成么?”
“胡闹,”水溶故意沉下脸,“天热成这样,还不好生待着,万一不留神儿,磕了碰了可怎么好?”说的黛玉停下手中动作,歪着头笑:“是谁给王爷气受了,这样大的脾气,要是多嫌着我,我这就走便是了。”
水溶耐不住她耍赖,心中不舍,嘴角也挑出一丝笑来:“好不容易来一趟,怎么说走就走。”说着硬拉住她,在自己对面坐下,“来,我正愁没人解闷,既然来了,就陪我下盘棋如何?”
撤去旁边石桌上的摆设,恰好可以铺排一局。黛玉见他来了兴头,不便拒绝,只好隔案坐着看他设局。以前就听说他棋瘾甚浓,兴致来了,能闷在屋里琢磨一天。
四角压子,定了乾坤,她从棋盒里拈出一枚黑子,好奇地打量了打量。只觉得光滑浑圆,手感比玉料还要好,仔细看了原来是黑曜石,都是精心筛选过的,难怪有“一两黑石万两金”的说法。
“你既然拈黑,我不妨就让你五子。”水溶唇角微挑,转头去摸白子。棋道讲究先黑后白,规矩皆随人自己来定。黛玉听他这般说,便也不客气,顺手按下一枚棋子。
对面的人沉思片刻,跟着压下一目:“你这开局虽好,打太急了,当心失了准头。”
“那可不见得,兵贵神速,弃子争先,王爷怎连这个都忘了?”
水溶并不答话,只守着棋盘沉吟许久,才从容落下一子:“当局者迷,颦儿啊,你这不服输的性子,几时也该改改了。”
黛玉知道他棋力不弱,也不敢掉以轻心,只低着头,专心应对。
最先黑子居于优势,侵占了大半山河。白子布局虽散,却是扼制住各方要害,进可攻退可守。渐渐两方趋于平势,厮杀了半个时辰始终不分伯仲。
又过了半盏茶的功夫,白子有些力不从心,不是被隔断就是被吞吃,余下的寥寥无几。黛玉不觉心喜,赢这盘棋已有了□□分的把握。
再看棋枰对面,水溶仍是没有慌乱的意思,时而整顿衣袖,时而啜上一口茶,见她赢到精妙处,忍不住抚掌大笑,这份气度倒着实让人佩服。
“你这一手太险,动须相应,不得贪胜啊。”
“不险怎么赢了王爷?要晚上些时候,怕只有更险了。”
水溶但笑不语,手指不自觉地在棋盘上敲了几下,黛玉只当他是存心应付,索性一步舍小就大,断了他的绝路。
“可看好啦,不准反悔了?”
“不悔就不悔,当我要赖账不成?”
待举棋落定,水溶将无气的黑子依依提出,摇头轻叹:“你输了。”
黛玉还不信,正想要强辩,只听他微笑着说,“你已被本王统统吃光,此时不收官,还更待何时?”顺着他手指的地方看去,果然见黑压压的棋子被围了一周,这满盘皆输,顷刻间被他杀了个干净。
“这可不公。”黛玉撂下手中团扇,嘴上却不肯服输,“王爷棋力这么高,何苦拿我来取笑。”
作者有话要说: 防着我机子抽风,先贴上来。以前有人建议林妹妹没展示才华,诗词歌赋我是不会,也不想套用前人的,围棋吧,勉强懂一点纸上谈兵,先用了再说。
构思这章,我其实挺忐忑的,可能贾芸这件事,会让大家质疑水溶的人品。
不过权斗都是你死我活的事情,有时候也心软不得。
☆、卅贰
“是谁说不准赖账来着?”水溶轻笑了笑,仍是呷着茶说,“我这招‘势孤取和’也是险中取胜,假使你沉的住气,未必能让我沾着便宜了去。成大事者,最忌讳急功近利,你这样急的性子,难免是要吃亏。不过……闺阁女子,能有这番见识,我倒是小看你了。”
黛玉“哧”地一笑,惹得耳畔的云瑛步摇,随着鬓发簌簌轻响,竟是说不出的俏艳动人:“真要和你计较起来,不见得就输了。实和你说吧,以前我那三妹妹探春也好这个,棋瘾大的很,我那点本事,还是跟她学的呢。”
水溶倒有些意外,低叹道:“早就听说贾侍郎有个女儿,最是磊落大方,后来给南安王做了义女,嫁到番外去了,可不就是她么?”
“是啊。”黛玉摇头叹了口气,仿佛勾起陈年的往事,沉默半晌,才说了句,“那么远的地方,也不知道……过不过得惯,以前都说她有王妃命,想不到孩子们的顽话,也闹成真的了。她走那年,还不满十五呢,如今分隔天涯,再不用顾念些什么了……”
“你看你,跟孩子一样,说不到两句就这样。”水溶笑着揽她到怀里,抚着她的鬓发,哄道,“你什么